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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然后我发现我身处庐江,夕阳下的太守府前。风中的少年松开我的手,转身。我急急想要追上他的步子,却怎样也追不上。我想喊,却发现自己没有声音——

  他要离去了。他就这样离开我的生命,再也不回来了。

  ——我再一次用尽自己所有的,仅存的力气,竟喊出声来。

  然后我醒来。眼睛尚未张开,便急急在身边找他的手——

  竟给我找到了。那干净、修长的手指,有如连接天堂的绳索,紧紧缠住了我的手指。我也死死捏住了他的手,睁开眼睛,看见他半坐在身边,温和地看着我。

  心一下子安静下来。只是梦而已,他仍在这里。

  “做噩梦了?”我听见他温柔地问道。

  我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他笑了笑,松开手揽过我,让我靠在他胸前。又用另一只手轻轻拂过我的发,擦去我额头上那几滴因恐惧而渗出的汗,再与我的手十指相交。

  “还没有做够梦吗?”我听见他声音里的爱怜。

  我没有说话,只是贴得他更紧。

  “你刚才叫我名字了。”这样依偎了一会,我听见他说道。

  “我梦见你了。”我淡淡一笑,一切尽在不言。

  他沉默了一会,然后又说:“你刚才叫的是‘陆逊’。”

  我吃了一惊,侧过头迎上他的目光。他的目光中却找不到一点惊讶,只是平静如水。

  “说起来本应很奇怪,”他看着我轻轻说,“‘逊’这个字本是我父母所起。但他们去世后,收养我的叔祖不喜欢,便改了现在这个字。这件事情除了瑁,再无别人知道……连茹也不知道。可刚才听你这样叫我,却觉得好像本来就应当如此。”

  我无法去应他的话,只是低下头,轻问:“那你更喜欢哪个名字呢?”

  “当年寄人篱下,叔祖既然这样说,我也没有别的选择。”

  “我也更喜欢‘逊’这个字,美得如同白玉石柱上的图腾。”

  他轻轻笑起来,用手摩着我的发说:“你这个说法真有趣,还是第一次听到。”

  我也笑了笑,又忍不住抬起头来对他说:“如果喜欢,便改回父母给的名字吧。毕竟你现在不再寄人篱下。纵然你叔祖对你有养育之恩,你用他给的名字过了前半生,也够了。”

  他看了我很久,然后点点头,末了又侧过头,叹口气,低低说道:“我都快不记得父母的样貌了。”

  父母?我恍惚地想起,我都快不记得我是有过父母的人了。

  这样漫长的生命中,只剩下这个男人。只有他。

  但即使躺在他身边,被他温柔地揽在怀里,却始终不觉得我是拥有他的。

  这样想的时候,便忍不住悲伤。我摇摇头,摇去那些悲伤,只是静静伏在他胸口,心无杂念地听他的心跳。而他也安静地,一下一下用手摩我的发。

  动作却渐渐慢下去。我抬起眼,在他脸上找到沉沉的倦意。

  “睡会吧,”我忍不住说,“你一直没睡过。”

  他摇摇头,说:“我舍不得睡。”

  “为什么?”一时还未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我只是这样问。

  他深深看我一眼,将手温柔地贴上我的脸,轻声对我说:“因我知道,醒来以后,你就不在了。”

  ——因我知道,醒来后,你就不在了。

  我一怔,整个人仿佛被电击中般颤抖起来。一时间心乱如麻,只是不由自主地迭声说:“谁说的?谁说的?我自然会在这里。”

  他看着我欲言又止。我害怕他再说什么,欠身抱住他的头,让他睡下,又命令似地说:“快睡,否则我会不悦。”

  他终于顺从地点点头,侧身用一只手握住我的手又用另一只手抱住我。在闭上眼睛之前,他的目光一直贪恋地看着我的眼睛。仿佛一闭眼,我就会化作一缕青烟消失。

  他终究是倦了,一会儿,便响起缓慢匀称的呼吸声。

  我静静看他入睡,倦意渐渐也泛上来,我却挣扎着不想睡——

  我狠狠在自己身上掐了一把,剧痛瞬间击退了睡意。不要惊醒他,我强自压抑住身体因剧痛的颤抖,却压抑不住眼泪的流出……

  ……我舍不得睡。

  再一次品尝这一句话,竟是那么地悲伤。

  酒意已渐渐退去,人渐渐从那种迷醉的恍惚的感觉中走出来。清醒的感觉一点一点泛起,让人恐惧而压抑。

  月光从窗户格子里一块一块漏入,投射在地板上又投射在他身上。他睡得很平静,双目禁闭,呼吸平缓,长长的睫毛上沾满月光。他的体温,一点一点透过紧贴的肌肤传入我的心。是温暖的,美好的,却不知如何承受。

  我对自己说:这个人,身边的这个男人,是我爱的,是我想要的。

  我想要时间永远停止在这一刻,我想要就这样躺在他身边直到世界末日。可我知道时间不会因我们而停止,天亮以后他仍是东吴的大都督我仍是吴王的夫人,我们将一直以这个身份存在着,直到我们死的那一天。这样绝望而压抑的生命,却只能继续。

  这样想的时候,泪水在脸上湿了又干。清醒让我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不会再有了,这样的场景不会再有了。酒是个借口,却是个只能用一次的借口。这样借口带来的欢乐有如罂粟,只会让人越来越沉迷乃至万劫不复。无论我还是他,都足够聪明或者足够愚蠢到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我们并没有改变任何事情。

  我只能在有限的时间内,努力地贴近他的脸,呼吸着他的呼吸。在一点一点无可挽回地逝去的时光之间,痛并快乐着。

  月光的颜色渐渐淡下去。窗外的天空开始泛出隐隐的深蓝色。

  天,你可不可以晚一点亮,可不可以再多给我一点点时间?我在心里默默地呼喊。

  可没有用,天仍在一点一点,毫不留情地亮起来。

  传说中痴心的眼泪可以倾城,我的眼泪却连多一秒钟的时间都留不住。

  当月光彻底在窗间消失,当天色从深蓝转为淡蓝,当晨起的鸟拖着尖利的叫声划过天空,我终于挪开他的手,轻轻坐起来。

  桌上的红烛即将燃尽,陈旧的烛盘上泪迹斑斑。

  我起身,一点一点穿好衣衫,梳好发。披上长衫,准备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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