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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我默然,突然想起古琴,还是在翠微楼无聊的时候自己摸索学会。如果非要找个老师的话,那个老师的名字应该叫寂寞吧。

  “这事我都不曾问过,伯言为何有兴趣知道?”孙权突然插进来这样问。

  “惭愧了,”他淡笑道,“吾弟陆瑁一直希望学习乐理,却始终不得其门而入。方才听影夫人的琴声,惊为天人,若吾弟能拜影夫人之师为师,或可稍减其粗陋。”

  我脑中突然萌生了一个想法,在这个想法诞生后,我便没给自己犹豫的时间,因为我害怕一犹豫我便会失去这个机会。

  “不如让我来教你弟弟吧。”我突然这样说。

  不止是他,连孙权也有些吃惊地看着我。

  然后我有些洋洋自得地笑道:“若是嫌我不够资格,便算了。”

  陆瑁不是个好学生。

  他急于求成、心猿意马、了无耐性。最气人的是每当你要责怪他的时候,他就展开明朗的笑容和一口抢眼的白牙,弄得你生气的心早飞到九霄云外。

  但他却是最能让我愉快的学生。因为我这个老师也心猿意马。

  一开始还是他执弟子礼,恭敬地上门求学。后来我借口说孙权不喜欢听我的琴声,每天抱着琴去他家教授。

  所谓教授,只是用半个小时执教,半个小时生气,剩下的时间,全在闲聊中度过。

  他仿佛胸无城府,我问他什么他便说什么。渐渐地,也在他口中打听到不少关于他兄长的消息。

  只是每次问他兄长为何仍未婚配时,他便警惕地收敛起笑容,说:“不知道,也许没有这个时间吧……”

  我叹气,即使对所有历史了如指掌,可人心中的秘密,我却不知道。

  隔三差五也会遇见陆议,遇到我们在闲聊时,他也会加进来说几句。

  只是他的话永远是那样温和、妥当、滴水不漏。

  我觉得我像是寒冬中快要被冻僵的人遇见一堆熊熊大火,于是我迫切地将自己贴近火堆想要取暖,却没想到那火渐渐开始灼伤我,渐渐给我带来比寒冷更甚的痛苦。但即使痛苦,也要一次一次不顾一切地靠近,如飞蛾扑火。

  我原以为可以一直这样下去,但是那一年的冬天,孙权的母亲,吴太夫人去世了。

  然后孙权委婉地告诉我,因为他要服丧三年,所以三年内,我不能够弄丝竹。

  然后我就一直在家安静地呆着。

  孙府上下都在服丧,满宅都是孝服的惨白,满宅一片的死气沉沉。

  大概是这样过了半个月吧,有一天晚上做梦,我突然梦见我八岁时的样子。

  我翻开一本书,接触到画上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温和、坚定,带了隐隐的悲伤。

  然后我在泪水中醒来。周围是一片浑浊一片虚无,我张开手,想在虚无中抓住什么,可是什么也抓不住。

  第二天,我背了一块上面蒙着布的木板,带了自制的刷子,还有一个分开几十格的箱子,跑到陆府。

  我告诉陆瑁,我和一个世外高人学了一种新的画画的方法,想请他帮忙做模特试试。

  他欢天喜地地答应了。然后我在画布上装模作样地画了几笔就说不行,你老是动来动去。有没有什么不动的人可以给我试试?

  他脱口而出:“那去找我兄长吧,他每次看起书来,总是几个时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然后他带我去找陆议,他正在书房看书。瑁说明了来意,他便很温和地说:“既然如此,一切听影夫人吩咐便是。”

  时隔十余年,我大学所学的油画技巧竟也没完全忘掉。

  起先,只是想借此见见他,画下他的样子。可随着他的样子在画中栩栩如生地浮现出来,我突然觉得,既然拥有这样的技巧,我应当把所有人都画下来,这个时代,所有拥有如流星般命运的人,他们永远不再的美丽,应当被保存。

  尽管是这样想,但我一天天却拖慢了第一幅画完成的进程。事实上比起给其他人作画,我宁愿这幅画永远不要画完。

  直到有一天晚上回家,孙权突然对我说,他决定提拔陆议为海昌都尉,即日赴任。

  我仿佛针刺一般弹起来,然后又迅速压抑住自己的情绪,尽量用平静但惋惜的口气对他说:“那太可惜了,我正在拿伯言实验我新学的画艺。画还未成,怎么就要将他调走了。”

  “那真是可惜了,”孙权漫不经心地淡淡地说,“不过你可以先画别人嘛。”

  然后他抬起头,深深看我一眼,眼里有个无法触及的黑洞。

  他说:“虽然觉得你那是小孩子的玩意,但即使是我都想让你画一幅呢。”

  他赴任那天我送他到的渡口。他依旧是一袭白衣,神情永远风平浪静。

  他在渡口向我致谢并告别,然后他走上船。船夫解开绳索,船便慢慢随江水漂远。

  晨雾弥漫在江边,天地间一片萧索。

  吴书中的《陆逊传》,我仍记得几乎每一个字。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他这一去,便是很久很久不会回来。

  他会在海昌经历几年大旱,然后他要去整顿各地的流民,然后他会去会稽和鄱阳平乱,最后他停下来,还要在利浦逗留一段日子。

  我不相信风霜会磨去他的沉静与从容,我相信再次见到他的时候,那双眼睛仍会是一如既往的温和与坚定。

  只是,那个时候,他的青春,应已丢失在了不为人知的角落。

  卷二 赤壁 三 初长成

  除下孝服那一年,孙尚香十五岁。

  十五岁的女孩子,正是出落得最美丽的时候。亭亭玉立的身体上,有了少女的美丽曲线。而见惯了她葛服素妆的模样,突然之间换上了红衣纱裙,纵然是我,看了也要多看几眼。

  因为守孝太久的缘故,仿佛压抑之后的彻底释放,她也变得分外开朗,甚至,开朗得有些过分。

  我开始怀疑是我来错了时代,或者其实是她生错了时代。在我所生的那个时代,即使最叛逆的新新女生,面对她的行为也会目瞪口呆。

  不知从何时起她养成每天带剑出游的习惯。结果每天都会有鼻青脸肿的受害者跑到太守府告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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