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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怪不得当时自己拿着玉璧白天黑夜的看,它却是毫无异状。那六月十五呢?是在梅雨季节里吧,天上下着雨,没有月亮。

  刚才妈妈说什么?不是说昨天是七月十五中元节,又叫盂兰盆节,鬼节。这一天,人鬼间的门被打开,鬼魂可以在这一天回来探访亲人。我秋紫菀不就是回来探访父母了吗?照爸爸妈妈所说,这些日子的紫菀还如从前,也许和自己一样在之琬的体内寄居,之琬也在紫菀的身体里面?那自己回来了,之琬可是回去了?爸爸妈妈都没有发现他们的黛西乖宝有异,那三哥可会觉出他的宛玉换了个魂?三哥可会和她卿卿我我?想到这里,脸上一阵阵发烧。

  想起吴菊人的轻怜密爱,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三哥对我那么好,叫我怎么舍得下你?”看着天上的圆月,月中的宫阙,忽然吟道:“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这原来写的是我。”

  如果从此以后回不去了,面对着这碧海青天,夜夜会不得安心,就算悔了又悔,悔得吐血,再怎么悔都无济于事。悔之晚矣。嫦娥若是活了五千年,她一定是悔了一百八十二万五千夜。长生不老有什么用,抵得上爱人的拥抱亲吻甜言蜜语吗?

  “才回来一天,我可是悔了?如果能让我回去,我回是不回?”紫菀低首问自己的心。是让天理人伦折磨得心慌,还是时空永别不得团聚更心痛?“三哥曾说过什么来?‘实则世间许多事,都是自己在苦自己,但凡可以撇开不去理会,就乐得个逍遥自在了。’妈妈不也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有自己的十字架要背,自己的伤心自己理。’我宁愿背负着自己的十字架,换得和三哥在一起的十三年。昨天我不是对着玉璧说,从此跟着三哥,爸爸妈妈对不起了吗?我不是早就做出了决定吗?只是造化弄人,偏生就让我回来了。”忽然又疑惑道:“那只是昨天吗?为什么我觉得像是一辈子那么长?”

  满月在云朵里忽隐忽现,尚未升至中天,“那现在还算是七月十五吧?子时过后,才是十六。既然是十五,那人鬼间的门是不是还开着?我要怎样才能回去?我又没有玉璧在手。”正倚栏沉思着,忽然右边小臂上方一阵疼痛,痛得她眼泪直冒。拉起袖子看,手臂上却没有任何异状,不红不肿,也不是虫咬蚊叮。

  紫菀抚着小臂,忍着钻心的痛,呆了半晌,忽然道:“三哥是你在唤我吗?”却扇那夜的情形蓦地袭上心头。吴菊人拉高衣袖,露出手臂上的齿痕,曾说“啮臂之盟已经订下,尚有何虑?”又说“今日你我洞房花烛,分杯帐里,却扇床前,以完誓约,可好?”是自己背弃盟誓,半道抛却下了他。“我已经后悔了,三哥你带我回去吧。”又想:三哥在叫我,之琬可是没有回去?她去了哪里?这个念头只是闪了一闪,又回到了吴菊人身上。

  她望着天望着海,希望能看到一丝半点的神谕。黑沉沉的海上乌云翻卷,没有任何神灵给出一点暗示。紫菀侧耳倾听,希望能听到简爱在旷野里曾听到的罗彻斯特那超自然的一声声痛呼:“简”!“简”!。没有,什么也没有,只有越来越厚的云,和奋力挣扎出云团的月亮。

  紫菀转身奔上上一层甲板,再上一层,再上一层,爬到最高的地方,拉着栏杆,大声喊道:“三哥带我走!我不是存心的!你原谅我!”

  她这一番挣扎,怀里有一样东西落了出来,被风一吹,飘飘荡荡的滑过夜空,斜斜地绕了个弯,又被风托着送到了面前。紫菀伸手去抓,“回来,我的纸燕子,那是三哥留给我唯一的东西了。”哪知就在手指尖触到纸飞机的一刹,那只白色的纸飞机忽然消失了。没有飞向远处,没有飘落海面,只是消失了。

  紫菀脸色惨白,道:“我知道了。三哥你等我,我马上就来。”手脚并用翻出栏杆,站在舷边,忽听秋白惊呼:“黛西,你站到那里作什么?快下来,危险!”紫菀回头一看,秋白站在几米开外,吃惊地看着自己翻越出铁栏,伸出手臂,想来拉回自己。在他身后,是吴霜一脸惊诧地站在那里。

  紫菀看看爸爸妈妈,再看看月亮,月亮边上一大团黑云已卷到,马上就要隐入云中,生怕错失良机,再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大声道:“爸爸妈妈对不起,我走了。”闭上眼睛纵身跃下,心里默祷:“让我回到三哥那里去,让我回到三哥那里去。老天爷,你千万不能再出错,你一定要让我回去。”

  第三十七章 冥见

  吴霜从盥洗室出来,一看房间里没人,只当紫菀到甲板上去了,也不在意。换好衣服,开门招呼紫菀,一看哪里都没人,以为她和别人在说话聊天,左右一看,在上层甲板看到秋白,便抬头问他:“看到菀儿没有?”

  秋白道:“没有啊,不在房里?”

  吴霜摇头,再往上看,猛见一个身影在往上攀爬,不正是穿着土蓝布衣衫的紫菀?秋白顺着她的目光往上看,也看到了紫菀失魂落魄的身影,问道:“菀儿到那上头去做什么?马上就要有风暴了,我去叫她下来。”返身往上走,吴霜也跟着上楼。

  上到最高一层,正要开口招呼,忽见紫菀身前有张白色的纸片飞出,绕了个弯又飞回到紫菀面前,刚想菀儿真是淘气,怎么到这里来玩纸飞机了,就觉眼前一花,纸飞机霎时就不见了,而紫菀翻身出了铁栏杆,站在舷沿上,大半个身子都悬在了空中。这一惊非小,忙大声喊她:“黛西,你站到那里作什么?快下来,危险!”

  而紫菀回过头来,脸色苍白如纸,眼神散乱,看看秋白又看看稍远处的吴霜,又抬头看天,再回头,眼中已不再是彷徨无措和痛苦哀怜,而是流露出不舍的神情,脸上更是坚决如慷慨赴死,猛地说道:“爸爸妈妈对不起,我走了。”闭上了眼睛,纵身跃下。

  吴霜惊叫一声:“菀儿!”扑上前想抓住紫菀,秋白抢上两步,抓着栏杆紧盯着紫菀,大声喊道:“黛西乖宝……”

  紫菀身上有衣角在飘飞。一团黑云卷到,像是把紫菀下坠的身子托了起来,然后吞噬了她。

  秋白往下看,海面上没有人掉下去时应该溅起的水花,没有人掉下去发出的求救和挣扎,没有紫菀的身子,黛西乖宝就像忽然消失在了云海之间。

  吴霜抓住秋白,撕心裂肺地叫道:“菀儿,菀儿,菀儿去哪里了?快叫人停船打捞,别让螺旋桨打着她……菀儿,妈妈的小花儿,你……你在做什么呀?”

  秋白大声喊道:“来人来人,停船!派人下海,我女儿掉到海里去了!”

  听他这么一嚷,本来已经歇下的人都起来了,七嘴八舌地问是怎么回事。秋白自己虽是亲眼所见,仍是想不通说不清,只是断断续续地道:“暴风雨要来了……我女儿晕船……掉下去了……”心慌意乱之下,连口齿都不清楚了。

  众人听了面面相觑,正要想法下海营救,暴风雨就打下来了,黄豆大的雨滴砸在人身上又冷又痛,海风卷起海水倾倒在甲板上,巨大的货船在海浪中颠簸上下,摇得人站立不稳,纷纷伸手抓住身边最近的固定物,摸索着逃到能避雨的地方。

  秋白一手抱住吴霜,一手抓着栏杆,盯着海面欲哭无泪。吴霜号淘大哭,一声声叫着紫菀的名字,身子瘫软坐倒下雨里。有职员冒雨上来,用雨衣裹住二人,拖回屋去。两人搂抱着抖得像雨中的两片叶子,脚下是一汪水海水。

  吴霜嘴唇青紫,哆哆嗦嗦地道:“菀儿……”秋白摇摇头,痛道:“救不上来了……”一句未完,相拥大哭。

  在这样的海上风暴里,船只能不能平安躲过尚说不准,更别说是停船抛锚,下海打捞。

  吴霜疑惑地道:“菀儿是被风浪卷走的吧,我看见的,一大片黑浪把她带走了。”

  秋白也不能确定了,心里是那么希望的,也道:“是的,是被海浪打走的。海上这么大的风暴,把我们的黛西乖宝带走了。”

  两人在极度的惊恐伤心之下,一心一意地相信是海浪卷走了紫菀,是老天跟他们过不去,带走了他们唯一的宝贝。

  ***

  紫菀闭上眼睛跃入云团中,猛觉一阵阵的寒意上涌,冻得她直打哆嗦,身子轻飘飘的,转侧挪移无不随意,睁开眼睛一看,四周似明非明,似暗非暗,没有亮光,也没有阴影。这个世界,仿佛不是人间。

  紫菀停下来茫然无措,不知道该往哪里走,才能回到之琬的身体里,才能回到四十年前,回到埃及法老号上,回到吴菊人的身边。她刚一想起之琬,便见一个身影从眼前掠过,瞧身形步态,可不就是之琬?她在这个身体里寄居了两个月,已经熟悉之极,便扬声招呼道:“宛玉!”

  之琬像没有听见,脚步踉跄,奔跑不停,似是躲避什么东西,紫菀却看不到。她看到的只是之琬挣命一样的逃脱、奔走,那是在奔向自己的前途吧?紫菀悟出。之琬的灵魂在虚空里朝着她认定的目标而去,自己也该如此。既是在虚空中,有什么是不能达成的?之琬和自己一样,都是魂离肉身,转换生命而生存。之琬的魂在寻找紫菀的身体,那我的魂怎么还能在我的身体里呢?我要离开,我要到之琬体内去,我要和三哥在一起。

  这么一想,忽觉身上一轻。迈出两步,身边猛地多了一个紫菀。这个紫菀失魂少魄,呆立在边上,像一尊雕塑。紫菀对自己说道:“我们从此永别了。下次再见之日,就是我离世之时。你快去吧,之琬在等你,爸爸妈妈就交给你了。你我各奔前程去吧。”轻轻将紫菀的身子一推,紫菀滴溜溜转了几个圈,撞在奔跑过来的之琬上,两个身影合在了一起。那之琬被这么一阻,脚下不稳,摔了一跤,跌下去便不见了。

  紫菀看得清楚,心下明白,道:“这就是了。我也快走吧,三哥该等急了。”闭上眼睛开始转起圈子来,转上十来圈后,头晕脑昏,心口烦恶,只想躺倒睡觉。耳边却听见有人在急切地呼唤道:“宛玉!宛玉!快醒醒,你怎么就舍我去了?”

  紫菀心想:是三哥在叫我吗?他怎么来了?他要是不当心也在满月下看那倒霉的玉璧,别的地方又没有身体给他寄居,怕不是马上就要丧命?忙开口叫道:“三哥,不要!”

  却又好似听到吴菊人说道:“宛玉你醒了?”语气是又惊又喜,跟着有热热的嘴唇在亲自己的脸,身子也似被一个滚烫的胸口抱着,紧得她透不过气。

  紫菀勉力睁开眼睛,就见一双布满血丝的红眼,再一定睛细看,不是吴菊人又是谁?眼睛红得充血,腮上渗出一片胡髭青影,脸色苍白,嘴角抽蓄,满面的痛苦。紫菀看得心痛,轻声道:“三哥,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了?”伸手去抚摸他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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