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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晚饭后稍收拾一下,天便黑了。山间早暗,油灯又昏暗,一屋子人早早睡下。白荷衣一时不惯这样的深山寂静,翻来覆去睡不着,忽然听见屋外鸡窝里那硕果仅存的母鸡咯咯咯地叫起来,跟着又是叽叽吱吱的打斗声。他刚想下床去看,另一间屋子里的赵老大已经开门出去了,然后是一阵鸡飞兽咬的声音,过一会儿,声音停息,赵老大进屋插上门,大声说:“没事了,是一只狐狸来偷鸡,被我赶走了,鸡也关进来了。秋小姐,两位老板,放心睡吧。”

  两位老板应一声,又睡下了。之琬听见是狐狸偷鸡,心念一动,暗想是不是那只老狐不死心,又来缠着自己呢?好在今晚没有出去,赵妈妈自她来后也一直睡在她屋内陪夜,让她安心不少。也许等到了上海就好了,那老狐不会跟到上海去吧。

  第二天一早天刚亮,赵妈妈就起身了,先把堂屋里的鸡笼子拎出去,煮了早饭,烧水给小姐和客人洗漱。吃过饭后收拾东西,打点包裹,什么要留下,什么要带去。赵老大把农具柴禾都收了,船也拖上岸,倒扣在檐下,又用干稻草把晾了一夜的鸡一只一只严严实实包上,用草绳扎紧。这样不拘到什么地方,把稻草捆好的盐渍带毛鸡吊在北窗下吹一个来月,风鸡就做好了。这时放进一只大篮子里,拎了就可以上火车走。

  琴湘田和白荷衣插不上手,等早雾散后,便在河边吊嗓子。之琬还想着昨夜老狐来访的事,便去鸡窝那里查看,这一看把她吓了一跳,在草丛中躺着的,不正是那枚玉璧?赵老大黑夜关鸡,没有细看,玉璧在鸡窝里扔了一夜。而老狐闯进鸡窝,怕不是要偷鸡,而是想借鸡鸣惊醒之琬。

  果然不出所料,昨夜是这只老狐来过,不知怎么让它又得到那枚玉璧,它送来给之琬,是还想借之琬之力达到它的目的吗?但这玉璧不是被放在吴夫人之琬的棺木里头随葬了吗?怎么又被它得了去?嗯,狐狸会打洞,何况这只老狐诡谲狡猾,得天地之灵气,日月之光华,年深岁老,什么事瞒得过它?又想到吴夫人之琬死后还要被老狐骚扰,不觉又是叹息和恼怒。也许这只老狐真是和两人有渊有缘,有仇有怨,生生死死要这样纠缠下去?

  之琬思虑半晌,欲待不捡,到底不忍,还是从草丛中把那枚玉璧用手帕包了,拿回屋去,塞进打好包的铺盖里。

  稍后船家来了,五人上了船,把铺盖卷、衣服包、菜篮子、鸡笼子堆在船尾,四个人挤在船舱里,赵老大在船头帮船家撑篙。两人行船,快了好些,不过小半天就到了镇上。谢过船家付了船资,白荷衣又掏钱买了火车票,一行人坐在候车室内等车到站。之琬对坐火车仍然心有余悸,却是忍着,朝琴湘田和白荷衣强言欢笑。好在这一次无惊无险。火车上乡民占了多数,因此对他们的大包小包、菜篮鸡笼也没说什么,大家都是这样出门的,相互忍让一下,到了地方各自散去,不过是陌路一程。

  到了上海,月台上摩肩接踵的人群挤得之琬左右避让,她再想不到有这么多人闹哄哄地推推搡搡,横冲直撞,看得她心慌不已。赵老大夫妇抓住东西,紧紧跟在之琬身后,不敢错一下眼珠子。秋小姐上次就是在火车上和太太失散的,这次再不能出这样的事情。

  白荷衣领着他们出了站,叫了五辆人力车,说了地址,先让琴湘田坐了,扶之琬坐上一辆车,吩咐跟上,他自己坐最后一辆人力车押后。之琬抱着铺盖被窝,赵妈妈拎着一篮子风鸡和鱼干,赵老大脚边是一个鸡笼,里头有一只活母鸡,另一手还抱着他们两口儿的衣服包袱。三个人十足乡下人模样地跟在琴湘田的车后,警觉地左看右顾,被来来去去的汽车、电车、人力车、自行车和人流吓得半死,暗自强作镇定,面无表情地端坐在车上不动。眼睛看了这里看那里,两边是高楼大厦,铺子里橱窗里是明晃晃、亮闪闪、花花绿绿的叫不出名儿来的东西,男男女女挎着胳膊挤做一处走路,脸上红是红、白是白的,好看煞人。车夫奔出好一阵后,离了拥挤的大马路,进了小弄堂,边上是一幢一幢红砖的小房子,门口有阿妈在生炉子、择菜、晒衣被,小孩子做游戏奔出奔进,地上是巴掌大的方正石头铺的路,车子跑在上面颠来颠去,终于停在了一幢房子前。

  之琬知是到了琴湘田的家,忙扯起一个微笑,下车等他引进门,脸上装出平静淡然的神色,不能让人家看出她是第一次到上海。紫菀不是在上海的洋学堂念的书吗?对这些应该是熟悉而漠视的。

  琴湘田拍了门,对之琬道:“到了,就是这里。这里是逸村,我住七号,荷衣住十七号,我两个离得不远,过几天让他带你去他家玩。他那里摩登得很,不比我这个老头子的家。”大门打开,露出一张世故的老妇人的脸,见了琴湘田笑着让进去,道:“先生回来了。”

  琴湘田应道:“回来了。张妈,这两天家里好吧?”

  那张妈喜道:“先生回来了,一路都好?家里也好,没什么事。”

  琴湘田道:“都好都好。这位是秋小姐,那边是赵阿大和赵妈,你带他们去那间空着的屋子。这鸡就放在天井里好了。阿大,跟张妈去,她会把你们安顿好的。秋小姐,请跟我来。”

  之琬应了,把手里的铺盖卷儿交给赵妈妈,朝张妈笑笑,算是打招呼,跟着琴湘田往屋里头走。粗看这是一幢三层高的小洋楼,客堂间钢窗蜡地,长条细柚木铺的地板,当中铺着一块暗紫红的天津地毯。边上摆着整堂的红木西洋式坐椅茶几,坐椅上搁着暗绿底子起团花的锦缎引枕,还有一个围着铸铁栏干的西洋壁炉,早春尚寒,里头烧着煤,黑红黑红的,烘得一屋子暖洋洋。窗上挂着落地的枣红窗帘,一时也认不出是什么面料。这个客厅整洁温暖,雅致可亲,不像是梨园行的出身,倒似极有派头的官宦人家。

  白荷衣刚要请之琬坐下,迎面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从一扇门里奔出来,先仰脖子笑嚷道:“师母,先生回来了。”再冲着之琬问,“哟,格是啥人呀?”跟着又向白荷衣打招呼,“哎呀,白阿哥,侬阿来了?”这小丫头活泼伶俐,不像是个听人使唤的小大姐,倒像是这家的大小姐。

  白荷衣笑道:“毛丫头,得了什么东西这么开心?去打水来给师父洗脸,还有我的,别忘了还有这位秋小姐。”

  毛丫头偷看之琬一眼,笑道:“秋小姐?怎么她穿得还不如我?”

  琴湘田虎着脸,冲她嘿了一声。这毛丫头吐了吐舌头,甩一下长辫子,轻轻一笑,溜进一扇门去了。

  白荷衣说:“师妹,不要介意,这毛丫头在家里没大没小惯了,师父师娘都纵着她,把她娇得没上没下。师妹,坐呀,我去请师母下来。”

  他话音刚落,一个富富态态的老妇人就走进了客厅,她白白胖胖,细眉细眼的,描着眉,涂着口红,耳朵上戴着一对大大的白珠子,穿一件墨绿的提花丝绒宽松旗袍,腕上露出一对翠绿的翡翠镯子,手里捏着一条葱绿色的丝帕子,摇摇摆摆地走来,笑道:“爷儿俩一路上好?没遭罪吧?哟,这是谁家的闺女,长得这么水灵?瞧瞧,这脸皮儿白嫩得像剥了壳的鸡蛋,这一掐能掐出水来。”说着一口的京片子,清脆动听,拉了之琬的手,翻来翻去地看,又说:“好个闺女,看这双手就知道是大家子出来的。”看毛丫头端了热手巾进来,对她道:“毛丫头,看人不要只看衣裳,要上看脸下看脚,最要紧看手。”从毛丫头手里的托盘里取了一条热手巾,递给之琬,说:“你那双脚就没有一刻闲的,你看看人家的脚,多么规矩。”转身朝琴湘田行了个蹲礼,道:“老爷子,我说得可对不?”也递上一条热手巾。

  琴湘田呵呵笑着,擦了脸和手,道:“太太,这是我新收的女弟子,叫紫菀,是乔伯崦老爷的曾外孙女,她和秋先生秋太太失散了,暂时住在家里,等找到秋先生再说。这段时间,太太就多疼疼她,她一人住在乡下,可怜见的。”

  之琬在琴太太进来时就站起身,这时便朝琴太太行礼,口里说道:“师母有礼,小女子秋紫菀,给太太添麻烦了。”刚要下拜,就被琴太太一把抱住,道:“好个可怜的孩子。住下住下,慢慢找,不急的。儿啊,把这里当成是你自己家,不要跟我见外。”又仔细把之琬端详一遍,道,“老爷子,这可就是你不对了,乔老爷的亲曾孙女,你怎么能收做徒弟?这碗开口饭不好吃,你这不是白糟践人闺女吗?依我说,干脆,我认下做干女儿了。”撸下腕上的镯子,硬套在她手上,“喏,这个就是见面礼。老爷子,你看行不?”

  琴湘田忙道:“还是太太想得周到,乔老爷的曾孙女是不该入乐籍。那成,就依太太,反正我徒弟也有了,就少个女儿。菀儿,从今往后,你是我女儿,不是女弟子了。”

  琴太太哈哈一笑,拍手道:“这下可好了,我也有女儿了。哎呀呀,活了快一个甲子了,又白得这么大个闺女。等过几天顺溜了,我就请客摆席,亮亮我的大闺女,让她们几个眼馋,看谁还敢笑话我。”转头对白荷衣道,“荷衣,你这个师妹可怜,你做师哥的可要好好待人家,你要有一点儿怠慢,我是不依的。”

  白荷衣笑道:“有您老人家在,谁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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