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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赵妈妈扔下斗笠,一把将之琬抱在怀里,连声追问:“秋小姐,你不是和太太回上海去了吗?又回来了?太太呢?”四处望望,不见别人,又问,“就你一个人?你是怎么到的这里?”

  之琬被她抱在怀里,感到阵阵热气传来,才觉出自己身上的冷,冷得她牙齿打战,说:“失散了,走散了,找不到了。赵妈妈啊,都不见了。连这屋子,怎么成了这样?”

  赵妈妈摸着她的手,惊道:“这么冷的天,才穿这点儿衣服,作死啊!老头子,快把秋小姐抱上船去,这里哪里是住得人的?”顾不得说别的,捡起斗笠戴在她身上。

  雨中又过来一人,厚实的身板,宽脸方颌,眼中也是又欣喜又惊讶,正是赵老大。赵老大叫一声“小姐”,把身上的蓑衣摘下来,披在之琬的背上,俯身背起她就走。

  之琬在这个时候遇上这夫妻两个,不啻是上天送来的救星,有了他们,自己再不是孤零零无依无靠,不知该怎么好了。有了他们,吴霜和夏阳的消息也可以知道了。她眼泪不觉滚下,轻声问道:“赵妈妈,你们怎么也会在这里?这院子怎么成了这个样子?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她生怕当中又错过了许多年,让她左右为难。

  赵妈妈走在边上,替她拉好蓑衣,说:“你们走后不久,就成了这个样子。都是小日本干的好事,他们大概觉得这屋子大,是个什么重要地方,拼命地朝这里扔炸弹,炸得火海一片,再也不能住了。我和老头子本来是听太太的吩咐,留在这里看屋子的,这下没有办法,只好回乡下去了。今天是来镇上卖刚采收的茶叶,换点儿油盐。要不是随口说过来看看,哪里会知道遇上小姐。”

  之琬哽咽道:“谢谢赵妈妈,不然,我怕是要死在那里了。”听起来,像是不久前的事,但怎么杏花开了呢?之琬又问道:“那是什么时候?你们在乡下住了多久?”她不敢问这之间过了多少年,只好拐个弯。

  赵妈妈说:“日本飞机扔炸弹?是九月初。我们回乡下住了小半年,还好,那里没有被炸。”

  之琬一听,欢喜莫名,哭得更厉害了。还好还好,只差了小半年,这么说,现在确实是初春。只是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错误呢?她怎么也想不明白。

  赵妈妈听她哭得伤心,安慰她说:“快别哭了,先到乡下养一养,再说别的。”

  说话间到了河边,小小的乔家私家码头上拴着一只旧乌篷船。赵老大把之琬放进船舱里,舱里垫着一张草席,还有布枕和棉被,正是水乡常见的船上全副的家当。赵妈妈把她扶在枕上靠了,拉过旧棉被盖在她身上,摸摸她脸,说:“小姐怕是着凉了。不怕,喝点儿姜茶就行了。”拉上船篷,便在船头生起火来,赵老大划起船,朝镇外而去。

  之琬躺稳了,止住了哭泣,问:“这是去哪里?屋子烧了,你们现在住哪里?”

  赵妈妈煮起一罐子水,往里放着姜和茶叶,说:“祖屋啊。乔家的坟山边上不是有几间老祖屋吗?这里被烧了以后,我们就回乡下祖屋去了。小姐怕是不记得了。”

  之琬一下子被她的话勾起回忆,想起和父亲、两位姨娘去乔家岭上坟的事,真是隔世之事了。没想到祖屋仍在,还可以庇护得到她。

  第十四章 访旧

  天目山乔家岭,自上次之琬同父亲来扫过墓后,静悄悄地过了四十年,除了树林又茂密了些,祖屋又颓圮了一些,没有什么变化。正是四月天时,春光烂漫,山间林花开遍,树间鸟雀叽啾,野草还绿,河水涨潮。

  又是清明,山间的桃花红得如霞,几场雨后,竹笋刷刷地往上窜,赵老大挖了一筐新笋,到镇上去卖。赵妈妈采了茶芽,在屋里炒制新茶。这乔家岭整个山头,上面的竹林,茶树,都是先祖留出的坟产,当日想的是就算子孙不肖,家当败光,只要有这些出产,祖坟也不会没法子维护。子孙靠着这山这岭,也能存身。

  也亏得当日老祖宗设想周全,乔家没出败家的子孙,只是逢上了乱世,但有老家人相助,乔家女儿也苟全了性命。

  这些日子,之琬在赵老大夫妻两人的照顾下,身子已经好了,只是越发地瘦得厉害,紫菀的小圆脸基本没了模样,下巴变得尖尖的,越来越像之琬自己。身上穿的是赵妈妈的一件土织染蓝底碎花半旧大褂,宽宽松松的,长至臀下,倒像是旧时的直身袍子。下身穿的也是赵妈妈年轻时的旧式青布女裤,洗得褪色,肥大的裤脚上绲着两道韭菜叶子边,若不是还有一头时髦女学生的童花式短发,她整个人就是旧时闺中的女子。

  深山无人,落叶堆积,之琬拿了扫帚,扫净坟圈里的落叶,拔去坟头上的荒草,点上香烛,先拜过了祖先,再祭拜父亲母亲和两位姨娘。父亲离世已有二十余载,这还是她头一次来祭奠。两位姨娘也在不久后随他下世,如今都葬在一处。

  之琬倒了一杯赵老大自酿的米酒酹浇在坟土上,道:“阿爹你去年才同我说,人生有酒须尽欢,一滴何曾到九泉。但这杯中的酒,叫我怎么饮得下去呢?我宁愿奉给阿爹,只盼它能到得了九泉。纸灰飞作白蝴蝶,泪血染成红杜鹃。如今我,仍旧是冷冷清清,就算哭出三升血,染红这一山的杜鹃,也换不回一个人来。”

  跪坐在后跟上,之琬把头靠在父亲的墓碑上,用手帕把碑上凿字处的凹痕里的青苔抠掉,抠到右下角时,看清立碑人是吴菊人。刻着的是:不肖子乔之珩、媳秋露率子乔治、乔冶,不肖女乔之琬、婿吴菊人率女吴霜泣立。之琬皱眉道:“你是谁的婿?我可不认得你。”又想道,原来我哥哥还有两个儿子,乔治、乔冶,这二儿子名字取得倒是省事,三点水减一点就成了。她却不知这大儿子乔治的名字也取得省事,洋名中名都是它。

  之琬又想,我嫂嫂名叫秋露,就是吴霜妈妈一再提起的舅妈吧?紫菀爸爸是姓秋的,那就是嫂嫂那边的亲戚了。吴霜妈妈一直在大哥家长大,跟嫂嫂家的孩子玩熟了,后来就嫁给了紫菀的爸爸。紫菀爸爸叫什么名字?一次好像听见吴霜妈妈叫他斯蒂芬,估计这是紫菀爸爸的洋名,就像紫菀叫黛西,夏阳叫吉木。

  一想起夏阳,心中又是一痛。不敢深想,只拣没要紧的寻思:夏阳管紫菀爸爸叫舅舅,那就是说紫菀的爸爸有个姐妹嫁给了夏家。如果紫菀也嫁给夏阳,那就有两个秋家女儿嫁进夏家了,这亲戚可近得很呢。紫菀,自己现在不就是紫菀吗?夏阳,夏阳说要去抗战,那现在是在打仗吗?他一定是还活着的吧?

  虽然一再地不去想夏阳的生死,但忍不住还是为他担心。又想《牡丹亭》里柳梦梅和杜丽娘的父亲杜宝都和敌人打过仗,何况夏阳这样的有志男儿?

  慢慢站起身来,之琬回首漫声唱道:“唉,白云亲舍,俺孤影旧梅梢。道香魂恁寂寥,怎知魂向你柳枝销。淮扬千里,长是一灵飘。回生事少,爹娘呵,听的俺活在人间惊一跳。”她在这里日长无事,油灯昏暗又做不了针黹,只好把旧时听熟的曲子唱上一唱,以解烦闷。这一曲唱的是杜丽娘闻听父亲杜宝在淮左遇敌,放心不下,请柳梦梅前去打听父亲生死,顺便告诉父亲,自己回魂得生,又嫁了柳郎。

  她一曲未唱完,忽听有人接着下半阕唱道:“平白地凤婿过门,好似半青天鹊影成桥。”曲声清丽,婉转妩媚,还带着一点儿惊喜,不是曲中该有的哀伤。之琬抬头看去,只见不远处站着两个人,一老一少,老的六七十岁,消瘦清癯;少的二十出头,清俊潇洒,都是一色的灰布长袍,稍远处的河汊里停着一只船。原来自己独自伤怀,没听见橹摇水流,来了客人。只是这墓地里忽然出现两个陌生男子,之琬吓得心下乱跳,双手在腰间福了半福,便要逃走。

  谁知那年少的男子回了一礼,不说话,只唱道:“素妆才罢,缓步书堂下,对净几明窗潇洒。”却不唱完,似等之琬来接下文。他唱的是《闺塾》一出中杜丽娘的唱词,词底又暗赞眼前女子,虽是素妆,却是风姿潇洒。

  之琬无法,再回一礼,吟道:“昔时《贤文》,把人禁煞,恁时节好教鹦哥唤茶。”正是下文中春香的台词。心中又是好奇又是害羞,垂下眼不敢抬头,暗思什么人唱得如此好戏,却来到这深山老林中?她虽身处现世,仍不惯与陌生男子说话。

  那男子施下全礼,道:“敢问姑娘师尊何人?可是沈九娘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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