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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一


  三太太说话如针扎皮肉,明明痛入心扉,却连半滴血不见,她犹自柔声细气道:“别说嫣容,嫣清;就是已嫁出去的嫣然,嫣巧,叫她们怎么在婆家立足?我说嫂子,您别不当回事,别看嫣玉侄女现下还小,可若叫人知道她嫡亲姐姐有这么一出,以后怎么说婆家呀?”

  余大太太哑口无言之余,想到这事会牵连心爱的小女儿,顿生一腔惊惧;这话一说完,三太太便恭恭敬敬的退下一步,站到丈夫身旁,再不发一言。

  余阁老微微叹了口气,讨这个大儿媳妇真是他人生中的败笔,心思既不正,人又愚蠢。初闻此事时,自己好半响没说出话来,一阵天旋地转,与其说是气的,不如说是匪夷所思。

  想他一生精明,家门里怎么会有这样轻信张狂的蠢货!

  他与老妻共有四子,除却次子夭折外,其余三子均长大成人,娶妻生子。

  四子生性淡泊,喜好丝竹书画,经济仕途于他便如西天取经路般遥远,亏得四儿媳还能持家;三子倒是聪慧有才,偏不知哪里学得一身名士习气,最瞧不上钻营功名之辈,连身上的虱子也带着几分风雅清高;只有长子,倒承袭了他血脉中的进取,偏又志高才疏,能耐有限,读书既不成,为官也不见得高明,始终徘徊在五六品之流。

  余阁老素习道家随缘之法,深知为官也讲究‘天分’,有些人教的会,有些人再怎么教也枉然。既儿子们都不是这块料,他也不强逼了,倘若老天有眼,叫孙辈能出两个才俊,那余氏便兴盛有望,否则,仍旧平安是福。反正凭自己的余荫以及官身的长子,儿孙们在老家过个闲散富贵日子还是有的。

  “千里江堤,毁于蚁穴;家门之治,重在子孙,根在家室。”余阁老倚在太师椅上,身形愈见苍老,叹道,“若平日好好教养孩子,塑其品性,定以正道,又焉有今日之祸。好在盛家老太太和顾侯夫人多少有旧。倘若宁圌远侯府记恨,两家就此结怨。待我死了,以后扑门而来的灾圌祸,你们可挡得住?!”

  三个儿子听得老父之言,均是磕头应声,尤其是余大人,已是满面涕泪,跪行至余阁老身前,抱着父亲的腿,泣道:“父亲的教诲,儿子定然刻在心口,以后再不敢妄为了!儿子不孝,没管住媳妇,听旁人两句撺掇,就……就……办了糊涂事。还让弟弟们跟着担羞辱,儿子……儿子……实没脸做这个兄长了!只万请父亲保重身子,让儿子改过尽孝呀!”

  说着连连磕头,脑门撞在地上青砖,砰砰作响;余三爷和余四爷也陪着将头抵在地上,三个儿媳见状,只好又跪下了。余阁老抚着儿子的肩头,见他已是额头青红一片,血迹隐隐,心中不忍,只得长叹一声

  余大太太虽无大智慧,听人话头却是灵光,她听出公爹是在隐隐指摘自己,虽跪的老实,却心中不服,便抽出条帕子,装模作样的捂在脸上,哭道:“都是儿媳不孝!明知顾家是个豺狼窝,还逼着嫣红出嫁,年轻轻的,却害了一条性命!也罢了,总算嫣然如今过的好,这命苦的孩子,就算替她姐姐挡这一灾罢……”

  余阁老听的脸色铁青,这话竟是直指他偏心,只顾着嫣然终身幸福,而罔顾嫣红死活。余大人再也忍耐不住,虎的跳起来,扬手劈下一掌,响亮的打在大太太脸上,只听他怒骂道:“你这贱人!怎敢这般胡言乱语?!顾家的亲事明明是我猪油糊了心揽来的,与父亲有什么相干!那孽障辱没家门,死有余辜!便是不死在顾家,回来也该一条白绫了断!”

  余大太太捂着脸,当即被打傻在当地,说不出话来。

  余大人犹自骂道:“你还敢说嫣然!倘若是她,岂会才冷落了几个月,就不守妇道?!以我儿嫣然之敦厚贤淑,便是暂受了委屈,也能忍让过去;只消过个三四年,待姑爷回来,岂不圆满!还不是你,养女不教母之过,如今却还不悔过?!”

  其实他想的是,若嫣红不出岔子,哪怕夫妻再不和,瞧在独守空闺数载的份上,那正房太太的位置却是牢牢的;想如今顾廷烨手握权柄,平白一场富贵擦肩而过,正是满腹懊恼!

  知子莫若父,看着长子青筋四起的侧面腮帮,余阁老焉不知他心中所想,心中半是讥讽半是苦笑,也懒得多说什么,便挥手道:“罢了,你们都回去罢,身边人都嘴上把严实些,免得害了自己闺女。”

  众人见老爷子疲乏的厉害,便一众行礼后齐齐离去,跨出门槛时,余三爷和三太太对视一眼,一同瞥了瞥前头余大太太,然后夫妻相视一抿嘴,低头走过。

  余大太太是余大人在任上时续娶的填房,在公婆跟前服侍时候不长,并不知余阁老的厉害,可他们夫妇二人俱是极聪明敏锐之人,心知兄长这会儿是气糊涂了,没想到这上头,眼见大太太如今闯下这般大祸,若余阁老狠狠罚上一顿还好,偏偏老父责问了大半宿,却不曾发话如何处置大太太。……大房,怕要有大麻烦了。

  众儿女出去后,余阁老疲惫的起身,走入里屋,只见余老太太坐在床边无声垂泪,他挪步坐过去,柔声道:“这事你就别管了,你身子不好,别是我还没咽气,你倒先不好了。”

  余老太太哭的双眼红肿:“都是我不贤,不会教孩子,叫你这把岁数了还要操心。”

  余阁老说笑道:“世间父母,能生儿的身,又怎能生得了儿的心。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打算,咱们做父母的,尽了本分也就是了。”

  余老太太哽咽:“这事……可能善了?我听那顾侯可不是善茬。”

  余阁老抚着老妻的背,尽力劝慰着:“你放心,若那宁远顾二有意跟余家翻脸,便不会送回巩氏了。”余老太太素来信任丈夫,丈夫的话既说出口,便不作它疑,拿帕子摁干脸上的泪水,笑道:“也是,你不是说段亲家的茶引还是他给办的么,我瞧他是个明白的。”

  “哼!明白?还要人家怎么明白!给人戴绿帽子,人不计前嫌,已够厚道了,他们居然还敢上门去诈!”余阁老站起身来,缓缓在屋里绕着圈子,只恨自己年老体弱,不然定要亲自操家法,痛打长子一顿,“当初,我知道顾侯替段家办茶引时,还觉着心安理得,如今却是臊的慌!瞧瞧人家这事办的,多干净,多利索,仁至义尽,便是将来事情捅开了,也指摘不出半分错处来!这走一步,就得想到后头三步;再看看咱那不成器的孽障……”

  余阁老越想越气,胸口直冲气涌,忍不住埋怨老妻:“你也是,怎么就听信了老大家的话,居然容她上顾家去闹事!”

  余老太太手足无措,羞愧道:“是我糊涂了,可……”她低声道,“那道士一口咬定,定要冲喜才成。只要你能好,便是叫我去撞阎王殿,我也不怕。”

  余阁老不忍朝老妻发脾气,在桌旁连连顿足,骂道:“老大家的心思我清楚,不就是瞧那孩子的生母是个戏子,想那孩子若真能袭了爵位,必得认她这门亲戚来充场面!”

  余老太太也是诧异:“她也太糊涂了,这种事怎能胡来?难道顾侯是好糊弄的,倘若惹急了他,还不连根拔去,轮得着她沾光么?”

  余阁老大声称是,不由得加倍破口大骂:“内宅妇人糊涂也就罢了,咱们那孽障尤是个蠢货,只知听婆姨的话!我当初就说过,他耳根子软,遇事犹豫,心性不坚,更兼辨事不明,那就根本不是为官的料!他那会儿还不服,埋怨老子不肯助他,就他这点出息能耐,若真办了大差事,担了大责任,还不是叫人吃的骨头渣子都不剩!”

  长子再有千般不好,却没有胡作妄为一条,自己之所以放心他外任,也是想他胆小唯诺,再配个知书达理的好媳妇,纵是政绩不显,也不会闯大祸。可惜嫣然的生母福泽不厚,早早过世了,而替补的填房儿媳却是残次品,不但心胸狭隘,脑筋蠢笨,还爱挑唆丈夫!

  “回头就把嫣玉接到你屋里,你来好好教养。”余阁老立定,沉声吩咐。

  余老太太抬头,目光惊疑不定:“你……那老大家的……”她纵算天真了一辈子,丈夫行事之凌厉风格,她还是知道的。余阁老淡淡道:“她是个祸害,不能留了。”

  决议落定后,余家便迅速行事起来。先是余老太太挑了个凉爽的好日子,备了份厚礼去见盛老太太,一番恳切的赔罪,盛老太太清楚她的性子,性子既软,人又绵弱,一生只知仰仗夫婿过日子,再责备也责不出什么结果来;一番哭天抹泪之后,老姐妹只能和好。

  又过了两日,四太太再备厚礼上宁远侯府,见了明兰,便是一通告罪。

  四太太本是风雅淡泊之人,素不爱纠缠这些,碍着余阁老的吩咐,只好来上门赔罪,说的结结巴巴的,难堪的几乎要掉泪了。明兰本也不打算怨恨这些不知情的,为着阻止四太太继续道歉下去,赶紧叫人把团哥儿抱出来救场。

  团哥儿刚吃了奶,满身都是奶香,因刚从被窝里挖出来,在乳母怀里东倒西歪的。一见这只迷迷糊糊的白胖团子,四太太顿时破涕为笑,抱着又亲又哄,抬头对明兰道:“多好看的娃娃,到底好人有好报,你是个有福的孩子。”把孩子交给奶娘后,她从裙下解出一枚赤金貔貅:“这是你四叔年前上云霞山礼佛时,请高僧开过光的。给孩子戴,讨个吉利吧。”

  明兰接过来看,笑道:“四婶婶的美意,我是从不客气的。”一边叫丹橘去拿锦囊来装金貔貅,一边又笑着说,“我还记得小时候,四婶婶那上好的窝丝糖,融了给我们做糖浇樱桃吃,嫣然姐姐老抢不过我。”四太太笑出来,“你们两个呀!若你爱吃,便带些回去又何妨,偏是两个都淘气,就爱抢着吃!”明兰嗔笑道:“婶婶不知,抢着吃才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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