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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


  盛老太太搂着小孙女也轻笑个不停,她又说起全哥儿来,说他乖巧懂事,开朗爱笑,是个极省心的好孩子,她常弄儿为乐,老怀甚慰,说到高兴处时,目光温慈欢喜。

  明兰看了,心里又是酸楚又是高兴,老太太能够过个不寂寞的晚年,真是苍天有眼。

  “你大哥哥与我说了,如今孙媳妇身子不好,养不得两个孩儿,不论是哥儿还是姐儿,总归要送一个来寿安堂的,他那性子,难为他说了好些话,说要麻烦我帮着照看了。”盛老太太语气悠然,神色宁静,嘴角含笑,比之从前,少了几分孤傲,多了几分柔软。

  “祖母,这真是太好了!”明兰伏在老太太膝头上真心道。盛老太太的性格,最不喜欢强求,心里再喜欢,若是人家不开口,她是绝不会要求的。

  祖孙俩笑着说了一会子话,房妈妈端上碗碟茶果后,又从里屋拿出个匣子,盛老太太接过匣子打开,里头是一本小小的厚册子,递到明兰面前:“拿着,这是贺家老夫人送来的。”

  “……这是什么?”明兰奇道,接过来翻看。

  “一本医药册子,专讲妇人病的。”盛老太太微笑道,“里头特意讲了如何孕前调理,如何孕期保胎,如何产后抚育孩子并保养自己身子的,还有吃食注意。她最精到这些,我已瞧了,写的很简明,很可一看的;最后一页上,她还荐了好几个瞧妇人病得力的大夫,还有她张家的几个媳妇,回头若有需要也可去请。”

  “……谢谢贺老夫人了。”明兰翻看了一下,就知道这东西十分实用,心里不禁感慨。盛老太太见明兰一脸感怀,便悠悠道:“你不必觉得对不住贺家老夫人,她是再明白也不过的人了,说实话,当初你一许嫁顾门后,她怕立刻就动了旁的心思。”

  明兰点点头,怅然道:“贺老夫人知道纠缠无益,索性把事情做漂亮了,让咱家念着贺家的好处。她心思灵敏,虑事周到,预之先机,真可说是了不起。”

  盛老太太微笑,似有轻嘲:“她自是了不起的。圣上已准了贺老太爷的告老折子,她快要离京了,可贺家还有儿孙在仕途上,还需寻些帮手才是。如今我们都感念她的好处,以后能不帮忙么?这才是聪明人的做法。”

  明兰心里感动,重重的点点头,又轻轻叹息道:“无论怎样,贺老夫人总是于我家有恩的,可惜家里却出了那种事……”

  盛老太太又轻笑起来,指着明兰道:“你真是傻孩子!你以为贺老夫人是什么人?她十五岁高嫁入贺家,夫婿自诩风流,却还能稳稳站住脚跟,到如今儿孙满堂,俱是她的骨血;阖家敬重,没两下子能成么?”

  一旁的房妈妈听了,也忍不住插嘴道:“那才是个真正厉害的,脸上跟弥勒佛一般,下手却利索干净,哪像咱们老太太,脸上装的凶,却再心慈手软不过的了。”

  这话遭来盛老太太的一记白眼,她白完眼,回头与明兰道:“我早年也瞧不惯她的做法,如今看来却是没法子的!她常说一句话,‘别人要我死,我自可要别人死,天公地道’,你也听着点儿!”

  “那如今呢?”明兰呆呆的点头道。

  “如今?如今贺老爷子载誉告老,弘文哥儿又远在天边,她儿媳妇的面子也给了,那曹家贱婢也是贺家的人了,她有的是法子关起门来慢慢收拾。”老太太讥笑道,“曹家想依仗着妹妹和女儿,多揩贺家的油,没那么容易。”

  祖孙俩正谈论着的贺家,如今正上下一片忙碌的收拾包裹行礼,连着收拾了几天,已然差不多了;而贺家正院内厅里,却是一片冰冷氛围。

  屋内共有五人,贺老夫人端坐上首,两旁各立一个心腹管事妈妈,下头跪着两个女子,贺母和曹锦绣,她们已是满脸泪水。

  “娘,求求您了!”贺母哭泣道,“媳妇有什么不对的,您尽管责罚,不要如此待锦儿呀!”

  “我怎么敢罚你?”贺老夫人面如冰霜,“你是弘哥儿的亲娘,说一不二的,要娶谁就娶谁,要纳谁就纳谁,我不敢拦着你!不过曹姨娘既进了我家的门,我便可管的了了;好了,曹姨娘,你也别愣着了,赶紧回去收拾收拾罢,过几日便与我一道起程,回白石潭老家!”

  曹锦绣吓的面无人色,她从来没想到事情会成这样,她瑟缩道:“不不,老太太,求您了,我舍不得离开我姨妈,如今表哥不在,我要照顾她呀!”

  贺老夫人一脸讥讽:“这用不着你操心,你表哥长年累月的出远门,也没见你姨妈活不成了,便是你这外甥女比她亲儿子还要紧,想必她也活的下去!”

  贺母只觉得这声音冷漠之极,稍稍抬头去看,只见贺老夫人目如坚冰,一片愤怒,她知道自己是不受婆母喜欢的了,这二十年的婆媳情分已是完了,她忍不住瘫倒在地上,可却没有人去扶她,只曹锦绣呼天喊地的。

  贺老夫人冷冷的看着她们俩:“我今日把话说明白了,曹姨娘,我是非带走不可的;她坏了弘哥儿的一桩大好姻缘,我可不能叫她坏了弘哥儿的一辈子!我已为弘哥儿看了一门亲,那姑娘也是医药家族出身,虽家门不显,但性子爽利,泼辣干练,很能支撑家门,只她父亲过世不久,她还守着孝,我略略算了日子,待一年后弘哥儿回来,恰好可以成婚。”

  曹锦绣心肝欲裂,不敢置信的看着贺老夫人:“您,您为表哥说了亲事?”这么快?!

  “正是。”贺老夫人厌恶的看着她,“所以,我不能叫你留在这里,给他们小夫妻添堵,给贺家门里找乱子。”

  “不会的,我不会给表哥表嫂添堵的!”曹锦绣立刻回过神来,连连磕头,“我会好好服侍表哥表嫂,如姐妹般的过日子。”

  贺母也哀求道:“娘,锦儿都这么说了,您就……”

  “我不信!”贺老夫人干脆道,“你们两个我都不信。”

  曹锦绣和贺母惊恐的看着贺老夫人,只听她缓缓道:“当初我记得清清楚楚,曹姨娘进门,曹家指天咒誓,说什么从此再也不来麻烦贺家;可是不过才几个月——”贺老夫人死死盯着贺母,“老三媳妇,你又给了曹家多少银子呀?哼!你当我不知道,曹家给曹姨娘写信哭求,然后你把银子给曹姨娘,再转给曹家,你倒聪明,钻了我话里的空子!”

  贺母知道婆母素来精明,当下不敢辩驳,只哭哭啼啼道:“到底是我亲姐姐,难不成看她饿死!母亲,您宅心仁厚,就可怜可怜他们吧……”

  “饿死?!”贺老夫人冷笑一声,“当初他们离京时,你就给足了银子,若是置上田地,怕也有上百亩了,加上你后来陆陆续续给的,便是到乡下当个土财主也不在话下!可是他们呢,我已去信问了,曹家的男人们,整日里寻花问柳,偷鸡摸狗,你那好姐姐吃香喝辣的,还放起了利子钱,逼的人家卖儿卖女!你叫我可怜可怜他们?我今日这里说一句吧,我可怜猪,可怜狗,可怜皇城根下的要饭的,也绝不可怜这家子人!”

  曹锦绣被说的脸色惨白,几乎把嘴唇咬出血来了,忍不住辩驳道:“老太太,您是不是误会了?我爹娘他们说,他们一直好好耕种来着……”

  “哦,是吗?”贺老夫人忽然笑起来,“这次你和我回老家,路上恰好经过你娘家,你大可去瞧一瞧,若我说错了,就立刻把你送回来,若叫我说中了,你这一辈子就永远呆在白石潭,如何?”

  曹锦绣被生生噎住了,抽泣着支吾了几声,再也不说了,低头跪着。

  贺老夫人厌恶之情溢于言表,恨恨骂道:“你个两面三刀的贱婢!便是臭水沟的癞蛤蟆也比你体面些!你也配和我说话?还想陪伴弘哥儿,做梦?!”

  曹锦绣委顿于地,满面通红,羞愤难当,轻轻抽泣起来。

  贺老夫人又转头看向贺母,沉声道:“老三媳妇,你虽少年守寡,可贺家也不曾亏欠于你,无论什么,样样都是你这一房占大头的。我不是迂腐之人,妾室再嫁原没有什么,可她,还有她一家子,都是人品低劣卑鄙无耻之辈,若弘哥儿叫她们缠上了,那一辈子就完了!”

  她喘了口气,提高声音道:“今日我跟你说清楚了,弘哥儿虽是你生的,可也是贺家的子孙,由不得你拿去给曹家做人情!”

  贺母面色发青,已然惶惑的只会发抖了,她伤心的抬头看着贺老夫人:“母亲,您怎么这么说儿媳?这叫儿媳怎么有脸活下去?!”

  “你自然活的下去!”贺老夫人冷硬道,“曹姨娘,我是一定要带走的,与其看着弘哥儿碍于孝道被你生生拖累死,我宁可当一回恶婆婆,看着你去死!”

  贺母再也哭不出来了,恐慌的看着贺老夫人,只见她笑的很古怪:“兴许你觉着曹家比你亲儿子要紧,不过我却是个黑心肠的,只觉得自己孙子才是顶顶要紧的!”

  贺母呆滞的伏在地上,全身冰凉,头上响起贺老夫人一字一句的话:“你给我记清楚了,我贺家是贺家,你不过是贺家的媳妇,轮不到你拿贺家的钱去贴补曹家!贺家的门楣已叫你糟蹋了一般,我可再也信不过你了!你回头把弘哥儿的产业先交与我收着,回头我直接交给弘哥儿媳妇。你要拿着你自己的陪嫁做人情我挡不住,不过你想明白了,没有陪嫁留个儿子的媳妇,我贺家是不稀罕的!还有,若曹家再来夹缠不清,我就直接报了当地衙门,该杀就杀,该打就打,有报应,我受着!”

  贺老夫人凌然威势,直看着贺母和曹锦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苦苦害怕哀求,可惜贺老夫人心如铁石,听都不听一句,曹锦绣忍不住想骂道:“你这个老虔……”忙被贺母按住了嘴巴,曹锦绣也许不知道,可贺母却是知道的,自己这位婆婆手里是有人命的,多少妾室通房还有庶子庶女都无声无息的消失了。

  贺老夫人微笑着看着她们俩,开解起来:“你们也别太伤怀了,我也不是要困住曹姨娘一辈子的,待弘哥儿生儿育女了,过个十年八年的,我就把你送回来了,你们一家团聚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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