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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六


  “喂,平远大将军,九幽城还没有攻下来呢,你怎么可以躲在这里睡觉?快醒醒啊,你看看还有多少醒月将士正在疆场上拼杀呢?你怎么可以自己当逃兵?”

  “铁牛,你看看我好不好?只要你睁眼,我就把灯笼送给你,我赔你的新棉袄,我以后也不再叫你是鼻涕虫爱哭鬼了,好不好?求求你,弄影还在家里等着你呢,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你不能让那孩子一出生就没有爹啊!做人不能这样的,你听到没有!?”

  “求求你!求求你了……”我轻轻推着铁牛的肩膀,或许下一刻,他就会睁开眼,就会和从前那样憨憨地笑了。

  默立在一旁的兵士们开始悄声饮泣,其中一人伸手欲拉我的手臂,哽咽说道:“平远将军他……他死了,小公子,你节哀吧。”

  我猛地摔手,疯子一样地冲那人叫道:“你胡说!铁牛沒死!他是醒月国平远大将军,是武翼都骑尉,他才不会死!还有人在等他回家,我还没有赔给他新棉袄,他不会一个人走的!你们都是骗子!你们全都在骗我!!”

  “将军真的死了啊!不信你自己看,将军身上的伤,身上的伤究竟有多少处?你凭什么大吼大叫?你这么伤心却连眼泪都没有,你才是假慈悲的骗子!”那兵士激愤地指着我破口骂道,不顾身份地放声大哭起来。

  他的话如当头棒喝,我眼前蓦地一黑,向后仰倒,天地在不停地旋转,扭曲拉伸成了诡异的形状。我躺在地上,怔目望着清湛的天空。

  花不语,你这个假慈悲的骗子,你已经……连眼泪都没有了……

  天上飘过朵朵浮云,那是多么美丽的蓝天,蓝得就像一汪晶莹的泪海。我慢慢抬起双手捂在脸上,那样清澈的颜色,会刺痛我的眼睛,我没有勇气再多看一眼。

  “啊啊啊啊啊——!!!!!”

  一朵红梅,在风中轻轻颤动,倏忽间坠下枝头,随风殒落……

  平远将军的遗骸安详地沉睡在柴堆上,他的全身已被擦拭干净,换上了崭新镫亮的盔甲,断去锋角的追云剑摆放在他的身旁,他的双手交握,叠放在胸前。

  云骋将军手举火把走上高台,郑重端详铁牛的面容。他转过身,对着台下的醒月兵将喊道:“踏平东皋,誓为平远将军报仇!”

  台下数万将士整齐划一地高声喊道“踏平东皋,誓为平远将军报仇!”,数不清的手臂高举在半空中,声震四野,回音远远地荡了开去。

  云骋将军垂下火把点燃了柴堆,火势燎燎,铁牛的身躯逐渐被火海吞噬。三军将士跪地恸哭,金戈铁甲闪动寒芒,七尺男儿泪如雨下。

  “你燃烧自己,温暖大地,任自己成为灰烬。”

  “让一缕缕火焰,翩翩起舞。”

  “那就是你最后的倾诉。”

  “倾诉!”

  人群中,不知是谁率先唱起挽歌,雄壮苍凉的歌声贯穿鼓膜,一个,两个,三个……更多的人跟着唱起来,数万人将悲恸化作送别的安魂曲,歌声回荡在苍茫天地间,久久徘徊。

  “你燃烧自己,温暖大地,任自己化成灰烬。”

  “让一缕缕火焰,翩翩起舞。”

  “那就是你最后的倾诉。”

  “倾诉!”

  火焰,泪水,誓言,悲歌易水,交织成震颤心灵的卷轶。

  身不由己地随着歌声颤抖,所有深藏在心底的伤痛,仿佛已被歌声带走。山河之所以瑰丽壮阔,正因为染尽了千千万万壮士的魂灵,死亡并非终结,生命直到这一刻得以延续和升华。

  我愿意相信那些死去的人,已经化作辰星,永恒在天地之间。

  将手中的青铜鬼面抛进火海,我决然地看向爹爹,火光掩映在他的面容上,耀亮了那些我不曾留意过的沧桑。

  “爹爹,据闻东皋帝君率残部溃逃至幽泉谷,何不趁此机会派兵前往追击?若能成功,东皋则立时成为我醒月的囊中物。”

  爹爹凝神看着我,微一迟疑,说道:“……你想去报仇?”

  我点头,咬牙回道:“我要亲自去手刃此凶,为我的夫君和铁牛将军报仇雪恨!”

  爹爹沉吟片刻,远目看向九幽城:“九幽都城已被栎炀盘踞,明日我便下令率部返回陵州。若我说不许你去,你必不会听吧?说不准你还会孤身前去幽泉谷伺机报仇。这样好了,我拨一千龙禁军归你统带,务须给我齐齐整整地回来,知道吗?”

  “我又不会带兵打仗,爹爹拨这一千龙禁军给我,说得好听是归我统带,其实是用以约束我吧?”

  彼此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爹爹说道:“聪明,你若是想找那东皋的帝君拼命,这一千人立时就将你五花大绑给我绑回陵州。听着!自古沙场上争雄较长短,你死我活本无可厚非,男儿死有轻于鸿毛,重于泰山,能够为国战死沙场,才可谓第一等大丈夫行径。”

  我怫然说道:“既然如此,爹爹何必还让我去呢?爹爹口中说的都是大道理,我不想明白这些,我只知道我的夫君被人害死了,我要报仇,弄影失去了丈夫,她肚子里的孩子失去了爹爹,我是小女子,体会不来什么叫大丈夫行径!自古英雄都是写在史册里给后人瞻望的,却不是那些白发苍苍的父母,还有那些殷殷期盼的妻子们想要的儿子和丈夫!”

  “那么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不是这些被写入史册的英雄,用生命换来太平盛世,又有多少白发苍苍的父母和忠贞的妻子,会失去他们的儿子和丈夫!?”爹爹拉住我的胳膊,将我拽到数万大军之前,指着他们说道,“你看看!这里的每一个人,他们难道没有父母?没有妻子?如果不是他们抛头颅洒热血,在疆场上奋勇拼杀,那么国将不国,又何以为家!?天下是百姓的天下,他们卸下战甲,你敢说谁不是醒月的百姓?”

  望着面前一张张鲜活的脸庞,我噤声不语,双手下意识地在袖中紧了紧。

  “……如此,那一千人爹爹也不必让我带去,我身上已经再也背负不起更多的血债。他们每个人都是醒月的百姓,身负父母妻儿的期待,何必跟着我去送死?”

  “诶,丫头啊……”爹爹颓然长叹,沉声说道,“你一定要去,我拦不住你,可怜天下父母心,我只是不想看你去白白送死,你明白吗?”

  我违逆不过爹爹的意思,当晚整理行囊,换上一身轻便的索子戎装,在一千龙禁军的随行下奔向幽泉谷。

  一路赶向幽泉谷,沿途所见惟剩满目荒凉,山野间依稀还残存着些旧日村郭的痕迹,只是人迹已绝。

  千人队的规模,说大不大,但若想半点不露痕迹地挨近东皋大军,也极不易。和禁军统带石甄商议后,决定以二百人为一队将千人分成五组,我带二百人先行,石甄压后,前后相差不到半日路程。

  不出月余时间,原本结实的封雪开始解冻,道路变得泥泞难行,马蹄踏下去,往往带起整片的淤泥甩到身后。二百人镇日狂奔下来,歇息时彼此一看,全都成了泥猴子,哪里还有半分醒月龙禁精锐的架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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