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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〇


  瑶光暗换,舞者的彩袖丝绦层叠变换,在红绫皮鼓旁穿梭摇曳,化身为四只斑衣彩蝶。

  “这鼓舞的名字叫作凤鼓朝凰,意喻迎凤归鸾,只在极喜庆的日子才会演出。想不到今日月夕节祭神,居然演了这套舞。”

  这凤归鸾的喜庆之舞似有灵性,能将观者的心魂吸入其中,美得令人眩目夺神。我仿佛置身于一叶扁舟,整颗心随着鼓点起起伏伏,颠簸于风头浪尖,无尘的话音虽轻,却如霹雳贯入我的耳中,让我瞬间清醒过来。

  “相传凤鼓朝凰舞为千年前名满天下的冠雪书生所创,为了纪念他与心爱的女子相逢于月夜桥边,那日恰好也是月夕佳节,冠雪书生白衣雪面伫立桥头,一眼就看到了花灯街市上那个与他戴了同款雪色面具的女子。”极熟悉的轻佻声调钻入耳中,少年灵动的面容闯入视线,冲我俏皮地眨了眨眼,“这是个凄美动人的爱情故事,姐姐,你要不要听完呢?”

  “苏、苏、苏沫!?”我大叫一声,赶忙抬手捂嘴。

  “千余年来,月夕节祭神舞的主祭会穿白衣戴雪色面具,模仿当年冠雪书生的装扮拜神献舞,月夕节男女互换面具的习俗,也是自那时流传下来的。”

  苏沫笑嘻嘻地一指台上,说道:“姐姐,你倒猜猜看,今夜这凤鼓朝凰舞的主祭是谁?”

  第六十七章 花落水流深

  梦魂不识天涯路,
  愿化杨花片片飞。

  灯影纷乱,夜光变幻不定,天河上的群星璀璨莹华,倒映着人间的灯火。

  一道白绫瞬息破空而至,划开沉寂的夜幕,翩跹身影踏绫驭风,自月宫中走下人间。

  身穿洁白羽衣的主祭赤足落在皮鼓上,脚踝上一串银铃发出脆响,他的脸上佩戴着半张雪色面具,眼尾处两根红翎轻轻颤动,扫过如雪霜白的鬓角。

  我的目光自那道身影出现的瞬间再难移开,心底涌起一个名字,几欲脱口而出。

  咚,咚咚,咚咚咚……

  分不清是鼓声,还是心跳的声音,蔓延在耳边。他踏着月色翩然起舞,纤细的腰肢旋转间,如雪的衣摆扑散在鼓面上,仿佛盛开的凝晶雪莲。

  是他吗?

  是那个迦兰等了千年,用尽一生去爱,去记忆的男人吗?

  亦或是他?

  在柔兰阁九曲玉阑畔自斟自饮,香雪海前痴望守候的醒月公子?

  分不清是谁的声音在心底悲叹,眼中所见惟有那白如雪冷如霜的身影。他扬起的手臂上缠绕着冰晶紫藤,随着每一下舞动,在暗夜中划过一道道流闪的紫芒。

  舞缭乱,影缭乱,皮鼓在他的足下鸣响,伴随着急促的银铃声。倏地一个回落旋身,他束发的银冠摔飞出去,在夜空中抛出一道银线。

  没有预料中美若流华的青丝飞散,铺天盖地的白发在他的脑后扬起绝美的弧度,缓缓落于肩头靥畔。

  心跳骤然而停,周围再没有任何声息,没有任何人的存在。一切光影都黯淡下去,惟有红绫鼓面上如雪翩飞的身影,清晰地映入眼中。

  他怎会……白了一头长发?

  怎么……可以!?

  锐痛在心底滋生泛滥,仿佛张狂的野兽嗜咬着旧日回忆中的点点滴滴。

  曾经与他临波月影下惊鸿初见,曾经与他烟雨亭心顾盼娉娉,曾经与他花树下嬉笑怒骂,也曾经无数次地设想过再相见的那一天,他高高在上睥睨众生,而我已是满目疮痍一身疲惫。

  只是万万想不到,如今的他竟也是一头白发,不复见当年的潋滟风流。

  “自你离开醒月后,那人日日在香雪海中流连,有时坐在树下狂饮至烂醉,一坐就是几日不起,人人都道他着了魔,患了失心疯。在外人看来,他是高高在上的贵人,从来都是一幅冷心冷血无牵无挂的样子,其实他终究不过是个人而已,是人就敌不过自己的心,再怎么装着不在意,逼自己去恨,去忘情,可总也逃不过心里真正的执念。”

  “有人曾对他说,这世间最难求的便是真心人,而他苦等了千年,也无非是求个真心人。人心冷暖就如饮水,惟有自知,善或恶,也绝非表面看去的那样简单。有些人面热心却冷,有些人表面冷若寒冰,内心其实如火炽热,只是再烈的火,烧了千年终也有熄灭的一天。”

  “他说,他宁可负天下人,却不能负了那人,那人当年宁可负了他,却不肯负天下。这天下既然是她要的天下,他便拱手相送,也只为了博她一笑。凝晶雪几度轮回,他的魂魄化为雪莲守在那人的脚下,看着她站在山巅上痴等,看着她亲手建起望舒山庄,将冰棺沉入千年寒潭。可惜他什么也做不了,草木无知,不能言,不能语,惟有陪在她的身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就那样看着她,等了她几千年。”

  “他说,再世为人,他把什么都忘了,却独独还记得她,历尽千帆,他终于找到她,却发现她早已忘了一切,甚至还怕他,怨他。这世间的事就是如此可笑,究竟是谁比谁更无情些呢?谁亏欠谁更多些?真真是算不清了。”

  “他回到凤阳城后屡次涉险,那时正是皇权易位的关键时刻,几乎到了九死一生的关头,他却还是耐不下性子,跑去东皋见她。记得是个下雨的日子,他远远地站在桥头上望着她,盼到了,见到了,站得那么远不敢过去,怕给她惹上祸端。手里的伞骨早已捏得粉碎,雨淋在身上,打得透湿,却也没在意,回来后终究是大病了一场,生了病的人,嘴里模模糊糊地总是叫着她的名字。”

  “说是恨她,要她尝尽当年自己受过的苦楚,可无爱哪里来的恨?闹了这些年的别扭
,乍闻她要嫁人了,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让旁人看了都心酸,外面上还要装出一幅风轻云淡来给世人瞧。用尽了手段,费尽了心机,到头来却都报复在自己的身上,人说天作孽尚可恕,这自作孽,怎么活?”

  “东皋新帝登基娶妃的那一夜,他枯坐在龙椅上一夜白了头,第二日朝野上下无不惊动,他也只是下旨封了众人的嘴,再不许提起这事,只说是经年累月操劳过度所致。谁不知他当年登基,以天人之姿倾尽天下,只是如今风仪不再,叫人无端叹惋罢了。”

  “这样的一个人,叫人瞧在眼里,替他疼在心里,他却也只是说,等她回来了,要求她一句真心原谅。姐姐,人心都是肉长的,这后面的故事,该怎么讲下去呢?”

  苏沫认真地看着我,我却已是一句话也说不出。眼中的泪,仿佛断线的珠潸然落下,再也看不清他的容颜。

  是恨也罢,是爱也罢,传说或真实,突然都变得不那么重要。

  千年是等待,千年是情殇。

  原来,他一直在距我最近,亦是最远的地方,默默守候。

  无尘从袖底伸出手,为我擦去了脸上的泪水,我回头看向他,他浅浅一笑,附到我的耳边轻声道:“不管你如何做,我会一直陪着你。”

  轻柔的只言片语,仿佛雨露甘霖灌入干涸的心田,我茫然看着他点头,再回首望向高台之上,那兀自跳着迎凤归鸾的纤白身影。

  似是有所感应,凤鼓朝凰舞截然而止,公子兰一身清寂端立鼓上,缓缓摘下了脸上的雪色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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