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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她在看我的笑话!

  看着眼前这团支离破碎的尸块,我害怕得无力支撑,双腿软软地跪了下去。

  “恭喜……主上,铲除了,冼觞阁叛逆。主上雷厉风行……”我的身体剧烈颤抖,视线里一片模糊,下面的话,噎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

  檀木箱中破碎的肢体早已青紫,不复曾经的细腻润泽,流觞那颗漂亮的头颅端正地摆放在正中,无言地瞪视着我。她的身上依旧穿着那套明黄色的舞裙,只是如今上面血痕斑驳,裹着一团团一块块的血肉。

  我虽料到了流觞的下场,却绝没想过会这么凄惨。流矽无动于衷地看着那口箱子,仿佛里面不过是一件家常玩意儿。

  那颗头满目血泪地望着我,紧抿的唇角下划出残忍的线条。我闭上眼不忍再看,将眼眶中凝聚的泪水逼回去。嘴里尝到苦涩的咸水,慢慢灌进缺失的心口,痛到极致,痛得让人清醒。

  我没有资格去怜悯任何人,也不需要旁人来怜悯,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在这宫里时时上演。

  流矽的唇边绽放出春花般的笑容,她的笑仿佛毒素注入我的视线,将我全身染成浓黑,她在无声地告诉我,我有多么惊骇,她此刻便有多么快意。

  我该跟着她得意吗?我亲手除掉了陷害我的人,我原本该站在流矽的身边,陪着她一起肆无忌惮地笑。但我笑不出来,那颗头颅仿佛仍具有生命,僵紫的唇角泛滥着无尽的嘲弄,它在嗤笑着,等待着,看我何时也会得到报应!

  “这……就是主上说的玩意儿?”我极力平复情绪,缓缓站起来,走到木箱前。

  “你喜欢吗?你说,这东西是不是很美?你看它即便是死了,也还是那么精致,仿佛随时会活过来呢。”流矽的语调轻柔,目光尾随着我的身影而动。

  我弯下身子,从箱中捧出流觞的那颗头,举到胸前。心里不停地告诉自己不要怕,将那张苍白溃败的面容转向流矽。

  流觞,你即便是死了,也依旧这么美丽,你一定有很多话要和你的主上说吧?

  “它果然很美,美得让人无法移开目光。”我的双手痉挛般地抖动,那颗头似有千斤重,我几乎捧不住。

  这世间可怕的不是死人,而是能致人于死地的活人,我的面前就端坐着一位活死人,她比起箱子中残缺的肢体,更可怕上千倍万倍。我怕自己有一日也会变成这副样子,没有生命地任人评说,我怕流觞之后,下一个就是我。

  “这么美的东西,扔掉了多可惜,如果有什么方法将它永远地保存起来……”流矽故意将尾音拖得很长,仰起头斜睨着我。

  我将手中的头颅抛回去,圆滚的头拖着黑发落回箱中,“主上的意思,我不懂。”

  流矽缓缓摇头,笑道:“你不懂?那我就说明白点,你来自山野,可知道民间有一种叫做傀儡戏的行当?”

  “当年在花家寨的时候,每逢赶春会,四野八乡便会有些艺人聚集到春会上表演傀儡戏,我也曾经……曾经去看过。”我低声回道。

  “既然你见过,那就更好了,你说若是将这一箱东西制成傀儡戏偶,是不是很有趣啊?”流矽的指尖微动,呼吸间促了一下,漫不经心地冷眼扫过紫檀木箱,“将来娴月殿上,我再演出一番精彩绝伦的好戏,还怕赢不到公子的青睐吗?”

  随着她的话音落,我的脸上缓缓绽放出一丝笑容,流矽的眼中闪过同我之前一样惊骇的神情。

  这样,就吓到了吗?

  恐怕,今后还有更多值得害怕的事呢。

  “主上说到演戏,我倒想起一出好戏码,尽可以讲给主上听听。”日华从天井映射下来,将我在殿心的影子掬成一点,流矽望着我的眼神含进惧怕。

  经冬蛰伏的虫茧,现下终于幻化为骇人的毒物,凤凰木红花楹树,我褪去柔弱的外壳,溶入含章宫千重宫阙的绚丽色彩中。

  心头忽然滑过残忍的快感,夹杂着令人窒息的恐惧,乾坤任我握在掌心玩转,即便是天,也定要叫它翻过来!

  走出冼觞阁,一路沿着烟雨湖漫步,我在湖岸边找了一平缓之处蹲下,将双手浸入水里。冰凉的湖水漫过我的手腕,云袖铺展在水面上,悠悠荡荡地起伏不定。

  水波涟漪,几株碧莲亭亭玉立在湖面上,一只白鹤低飞收翅掠过,惊得莲叶下的游鱼四散乱窜。

  波光粼粼,将细碎的光斑投到我的脸上,我望着水面上倒映的脸庞怔怔地出神。这副眉眼还是以往的眉眼,可神色间总有些不同寻常,原本霁月清朗的眉宇,如今多了几分晦涩,再没有曾经的恣意潇洒。

  这个人,还是我吗?

  水中一双明眸辉映着灼灼日华,那眼里闪耀的光彩几乎刺痛了我的视线。她此刻是我,却又不像我,是我借她重生,或者这才是真正的我?

  心中一个声音在大喊,妄图冲破我的身体。我知道是她在躁动,长久以来藏在我灵魂中的另一个自己。

  清风拂面,将我额头的发丝轻轻扬起,露出眉心的朱砂痣。

  这水中的女子,她是谁?

  她志得意满地笑着,却掩不去眉间的忧愁。我迷惑地看着自己,看着她。

  剪水倒影蓦地一变,闪过小谢的脸,连汀的脸,连真,连慧,还有流觞美丽的头颅。

  她还在笑,对我绽放出比任何人都要妩媚诡秘的笑,我挥舞着双手打碎了水面的倒影,但光影随波荡漾平静后,我满目所见还是她的笑容。

  我,终究逃不出这湾泥潭,深陷其中。

  用力吸口气,将手从湖水中拔起,这具身躯是我的,也是她的,尽管我不知她是谁,我们原本就是魂肉不离的整体。

  蹲的时间太久,双脚有些酸麻难忍,我站起身,指尖的水珠顺着袖口滑到衣料上,又滚进土里。

  刚转身,蓦地被面前一张脸庞吓得惊呼出声。烈日当头,华容公子悄没声息地伫立在近旁,勾人心魂的姿容衬着一袭茜素红衣,极致妖冶风流。

  “公子怎么也不出个声?倒吓了我一跳。”我忍不住抱怨,随即恭谨地冲他拜下。

  他似乎是在专注地看我,可目光越过我的肩头,落在湖心的睡莲上,对我的话恍若不闻。

  既然这人对我根本无视,我便识趣地挪步走开。我的身形甫动,华容绝美的眉眼转了回来,投在我的脸上,淡淡地道:“你身上很臭,全是死人气。”

  他嫌恶地甩着衣袖,仿佛空气里到处弥漫着他说的死人气。我抬起双手凑到鼻下闻了闻,并没有任何味道。想起流矽做事狠辣,心下不自禁地抖了抖。放下手时,我突然怔住,华容公子并不知我从何处而来,又哪里闻出来的死人味道?

  “公子说笑了,我身上怎么会有死人气?”我敷衍地笑道,边说边觑眼看他的脸色。

  他转过视线不再看我,只是背转身子时,幽幽地道:“我是不会闻错的,你身上臭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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