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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前生,今世,纷乱的梦境,花家寨的双亲,整天流着鼻涕、扎着冲天辫的铁牛。

  美好而单纯的过去,一去不返。

  天香阁花篱月洞外,连真接过小谢递去的锦盒,在她的手背上轻拍数下。小谢高盘着满头乌发,珠钗横鬓,我第一次见她如此庄重的穿戴,水绿宫衣迎风舞动丝绦,一刹那,我以为是香雪海中所藏的迦兰神女破画而出,端立在凤凰木下。

  “天香阁罪人连碧,恭制天下第一香进献公子兰。愿公子万事遂心,鹏程无量。”小谢跪在地上,颤抖着身子朝柔兰阁方向遥拜下去。

  连真捏了捏我的手,豆蔻指甲拂上我的脸庞,“不语,连碧进献天下第一香有功,天香阁重振指日可待,你今后在连碧姑娘的身边好生伺候着,我在柔兰阁中,无日不想念着你。”

  连真的话,一半是说给小谢听,一半是说给我听。小谢站起身,笑靥如花地道:“不语妹子,你的这位连真姑姑可是含章宫里的贵人。你是公子身边的人,我怎敢让你伺候?你在天香阁一日即是客,该我尽心款待你才对。”

  连真且笑不语,看着我和小谢。我睨了一眼小谢,又飞快地闪过连真的脸色,随即恭谨地对连真拜下,“不语谨谢姑姑惦念,姑姑保重。”

  连真含笑点头,一把将我拉起来,“好孩子,咱们总有再见面的一天。”

  我天真烂漫地笑看着连真,没有忽略小谢脸上恍惚而过的神色。

  入夜时分,小谢沐浴后先行歇下,看她焚香又祷告十分隆重,我打趣她这哪里是迎我回阁,分明是把自己当做新嫁娘预备着出阁。

  小谢羞红了脸,叱了我几句,转身入厢房。我在水阁里直坐到月上中天,四下里悄无声息,隔窗望去,天香阁八重宝楼巍峨矗立在月夜下,树影婆娑,沙沙地被夜风吹动。

  我起身走出水榭,小心翼翼地走到天香阁下,推开门,扶着木梯一层一层走上去。踏上最后一阶,眼前蓦地被一片白茫遮去道路,天香阁的横梁上悬下几缕白绫,我双手拂开绫幔,缓步走进第八层厢房。

  不敢点燃烛火,我借着月光打量整个房间,白墙朱窗,窗棂上镂雕着百花穿藤。东首墙壁上依序挂着岁寒三友的画轴,角落的木架子上摆着粉蕊杜鹃和松竹盆景。

  月影横陈,房里阴翳不明,纱帘乱转着打了几个旋儿,一缕飞纱擦过我的肩头,我惊跳着向后看去,身后漆黑一片,半点声息也无。

  心里不由得泛起阵阵寒意,这天香阁的重地分明没有见不得人的东西,为何小谢却说这里不得允许,绝不可涉足?

  难道说……有些东西是人眼看不到的?!

  不会是什么冤魂索命的厉鬼吧?

  想起鬼怪神明,顿时背上寒毛耸立,浑身如坠冰窖。从观音菩萨大罗真仙直到西天如来一路念了个遍,我移步走到窗前,条案上积了厚厚的浮尘,显然久已无人打理。

  一只小竹马,一杆秃了顶的毛笔,还有木雕的小鸡小鸭,草编的小虫整齐地摆放在案上。借着月光,小竹马身上的刀刻痕迹依稀可见。

  这些孩童的玩具,我在花家寨的时候也有许多,娘亲为我编的竹蟋蟀,美貌爹爹用木料雕的娃娃,曾经都是我重温童真年华的宝贝。

  本以为天香阁的顶楼里会藏着天下第一的武功秘籍,或者金条白银堆成箱。但我万料不到,这八重楼阁之上,被视作瑰宝珍藏的竟是一些小孩子的玩意儿。

  随手拿起一只小竹马,我越看越感迷惑。

  天真无害的小谢,满腹心机的小谢,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

  走出天香阁的时候,月光正照在凤凰木上,嶙峋树影倒垂在我的脚下。花树娉婷,小谢站在凤凰木下冲我笑着。

  我停住脚步,她上前几步,拉住我的手,“今夜的月色倒好,妹妹和我想到一起了,出来散散心。”

  我不知该说什么,只得唯唯诺诺地“嗯”了一声。小谢偏头打量我几眼,笑容艳如魑魅,她的脖子弯成优美的弧度,像极了柔顺的天鹅。

  我被她盯得实在别扭,双手被拖住,半拉半拽地走回水榭。行香水榭里弥漫着宁静的气息,偶有微香飘忽。刚踏进门,立时觉得胸口一荡,全身洋溢着说不出的暖意。

  “好香!”我由衷赞了一声,甩开小谢的手,坐到厅中的圆凳上。

  小谢走到我的跟前,亲自捧起一杯茶水递到我手里,而后她坐进旁边的椅中,双手托腮盯着我看。

  “不语喜欢这香味吗?为了调制这碗香茶,可费了我不少工夫呢。”她笑盈盈地说着,眼神自我手中的茶杯上一扫而过,“快尝尝吧,凉了就没味道了。”

  我依言抿了一口,茶水碧绿,水里不见茶叶,淡淡的茶香中透着药草味道。

  “姐姐越发聪慧了,几日不见,连茶也泡得更加香甜。这是什么新茶色?竟比从前喝过的都要强。”

  小谢抿唇一笑,也不答言。我又喝了一口,茶香四溢,诱惑得我忍不住将整碗茶喝了个干净。抬头看向小谢,她的黑眸中点点光影,凝神盯着我手里的茶杯,嘴角的笑透出无端的妩媚。

  我的指尖顿然轻颤,心里一阵发慌,我放下手里的茶盏,和她无言对望。

  记得凤凰木下初见小谢,她穿着翠绿宫裙,迎风翩跹。她似乎偏爱绿色的衣服,绿色的披锦,绿色的罗裙和绿色的丝绦束腰。

  红花楹树,小谢婷婷玉立,偶尔转个身,迷迷糊糊之间跌进无尽翠障,巧笑绰约。

  “这茶不仅味儿好,对身子更是滋补。”小谢挪开我面前的茶盏,伸过手来抬起我的下颌,“让人喝了不光细皮嫩肉,还能益寿延年。不语妹子,你看姐姐我今年有多大了呢?”

  我心里一动,凝神盯着小谢,轻声问:“看姐姐的样貌,总不过双十年华吧?”

  小谢咯咯娇笑起来,眼中浮现出我从所未见的娇媚,“妹子这是夸姐姐呢,我怎么可能不到双十年华呢?姐姐虽说是没经历过多少世面,可活到今日,总也有三十六个年头啦!”

  我“啊”了一声,愕然道:“我只当姐姐是个还不到双十的少女,怎知……”

  我的话没说完,小谢已笑如风中花枝,摇曳多姿地打断了我,“怎知我已经是个半老徐娘?莫说做你姐姐,做你娘亲都嫌老了。”

  我心里暗惊,不明白今夜她为什么提起这些。当初百草堂连慧曾说和小谢是旧识,我将信将疑,此刻亲耳听她说了,依旧难掩震惊。

  “姐姐驻颜有术,再过得几年,就成了不语的小妹子啦!”我觑着她的脸色答道,话里春风流溢三分。

  小谢捂着嘴,笑声不断,“你这张小嘴啊,就是会说。我怎么能做你的小妹子呢,再过不了几日,我就该喊你一声夫人了。”

  窗外飒飒刮过疾风,行香水榭里的烛火蓦地一暗,片刻工夫又亮了。

  我盯着小谢的脸,笑容凝结在嘴角。

  她,在暗示什么?

  “不语妹子,你说,公子是不是很疼爱你?”她越笑越媚,走到我的身侧,烛光打在她乌黑的秀发上,竟透出森冷诡异的感觉,“公子是不是每天都这么看着你?宠着你?”

  她的手摸在我的脖子上,顺着我背后的发丝轻轻抚弄,我的脊背紧绷,被她摸过的地方滑过一阵战栗。

  她倾身贴到我的耳边,吐气如兰地道:“公子的手,是不是也如这般地摸过你?”

  冰冷的手指滑过我的脸颊,将我鬓边的玉带兰夹了下来。我看着她的一举一动,身体如被绳索束缚,呆坐在椅中。

  小谢的脸贴在我的脸侧,一字一字缓缓地道:“他有没有看遍你的全身?有没有用那双手仔细地疼爱过你?”

  镏金铜兽口中焚烧的香料逐渐浓郁起来,空气中透出一股沁人的甜腻。

  分明是风花雪月的戏言,可是从小谢嘴里说出,我只觉得喉咙像被一只无形的手勒住,呼吸困难。心里直喊冤枉,口中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怔怔地看着她的笑脸。

  烛火明灭不定,小谢的身影被拉得长长的,显得很诡异。锁窗初寒,夜风森森凛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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