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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理会他,凝神看向远山的倩影,在天地交融之处,弥漫着青色的烟霞。记得在石榴花开的月夜,我听到爹娘的私语,再过不了几时,我就会被带去含章宫。

  想来有些可悲又可笑,这苍茫尘世本就不是我的归宿,我不在乎未来身处何地,何年何月,哪里才是我的家。我本就是天地间一缕孤魂,漂泊在无依的九重天之下。我看到花开花谢,月盈月缺,青山绿水或可与我相伴,但我始终孑然一身。

  “君亦清,你妒忌我,还是关心我?”我笑着,望入他的眼底。

  他没有答言,只是静静地凝视我的眼睛。其实我大概能够猜到,他是不可能关心我的。含章宫柔兰阁既然是天下闻名的神仙梦境,而我又即将走入这场梦中,他怎能不妒忌于我?

  人有太多的私心,对于这个少年,我从来不抱过多的期待。

  “你总能一眼就看穿别人的心思,我应该说我羡慕你,还是敬畏你?我有种感觉,你并不是我眼中所见的小丫头,你的这里,”他的手指向我的心口,“远远比我看到的要精彩得多,你说我说得对吗?”

  他的话说完,我真忍不住想要喝一声彩。君亦清!想不到他竟能窥察到我的内心,感知到我真实的世界。我该说是他洞察力敏锐,抑或是我太过于纯粹易懂?

  面对他,我只能浅浅一笑,顺手将颊边散下的发丝拢入鬓角。

  “君亦清,我问你一个问题,如果将来有一日,你也可身入含章宫,你是否会欣喜如狂?”

  他的鸦墨长发横陈在肩头,眉目间悠然神往地注视着我,“那将是我毕生的幸福所在。”

  “好,那么,就请记住今天你说过的话!”

  绿川冈地的花海中,一黑一白两匹马齐头并立。我看着身畔这个美如诗画的少年,飞花烂漫,不知在多少年后,还可得见伊人如旧。

  但愿天地久,与人常相共此景。

  我在花家寨的最后一个生辰过去后,一辆华盖流苏的锦车停驻在我家门前。美貌爹爹对着车里的人遥拜了几下,娘亲伫立在柴门旁默默垂着泪。

  我穿上一直珍爱的石榴色菱红百幅裙,腰间紧紧缠上蜜合翠羽带,肩头轻搭着条雪漫长绫,直拖到了身后很远的地方。

  娘亲在清晨起身后,将我按在铜镜前,为我细细梳就了双环望仙髻,水绿丝绦环绕发端,垂在鬓侧。她拿出一只木雕锁子盒,莲叶形状的盒盖打开后,几支缠枝步摇陈列在盒底。

  娘的手轻柔地研开铅粉,搽抹在我的脸畔、颈项和胸前,凤仙花蒸制的胭脂,是在初夏的雨后我和娘一起采撷而制,此刻正装点在我的唇上。娘握着炭笔的手轻颤,那双笼烟眉若蹙若颦,似是在犹豫究竟该为我描画何种眉形。最后在她阵阵幽幽的叹息声里,为我画上了横施秋水的远山眉。

  美貌爹爹扶着我跨坐上车辕,凝神看了我许久。他的手掌包裹着我的手掌,掌心的厚茧摩挲在我的指间。他的目光中有千言万语想传递给我,可最终也只是握着我的手,轻声说了句,“娃,自己保重。”

  我点了下头,挣脱了爹爹的手。往日的一朝一夕霎时涌上心头,我想起门前的竹凳,爹爹为我戴在发间的山茶花,想到了院子里的梧桐树,还有铁牛头顶上的冲天辫。

  眼前的景物有些模糊不清,我抬手拂在脸上,才惊觉是久已不见的泪水滴落了下来。

  我总以为自己有朝一日是会离开,走到天涯海角,因此从幼年起就刻意与双亲疏离,不为任何人事动心。想不到无心无情的人,此时居然也会流泪,我抹掉了脸上的泪水,努力冲美貌爹爹挤出一丝笑。

  “爹爹,你和娘也各自保重,我去了。”

  在车轮滚滚碾压过尘土的吱呀声里,我目送着花家寨逐渐消失在视野里,变为远天的一方回忆。

  车前悬挂的紫竹帘被绣蝶团扇掀开半角,荷露清香流泻溢出,一根涂了豆蔻红的寸许长指甲伸出车外,冲我指了指。我低头蹭进车里,屏息端坐在角落,不敢看向车那端的人。

  叮咚环佩摇响,一股沉醉迷人的馨香迎面扑来。我被香气熏得有些意乱神迷,恰巧车轮碾过路上的石子,车身剧烈颠簸了一下,我抓不住光滑的车壁,斜身倒向坐垫。

  闭上眼的瞬间,一条裹着樱紫宫缎的手臂伸过来,将我拉入怀中。我“啊”的一声轻呼,再睁眼,正迎上一双斜翘凤眸。

  那双眼中盈着冷冽和探究,仿佛在这视线交会的刹那便将我从外到内看穿。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全身如被隆冬冰水浇透。

  “抱歉,我失礼了。”说完,我立刻从她的怀中挣脱开,坐直了身子。丽服女子冷冷地看着我,未发一言。

  车内的空气没有流动,停滞在夹面的浓香里。我的头脑昏沉,只想坠入梦中躲避这沁人的芳香。

  虽是低着头,但我仍能感到凛冽的视线在打量我,女子咄咄逼人的气势流淌在身周,目光森冷无情。涂满了豆蔻红的指甲菲靡艳丽,却也诡异莫名,透出令人噬心的恐惧。

  我从不知世间可以有如此美丽又如此诡秘的女子,她端庄高贵,却又让人无端惧怕。她浓黑的秀发高高盘起,飞凤步摇垂下无数珠串。只一瞥的工夫,我已断定此人在含章宫里绝不是等闲之辈,凡人即便穿着再华贵端方,也绝难有她这般的高华气度。

  不由得,我在心底对含章宫升起了些许悖逆之感。君亦清说那座栖仙华宇的宫阙是所有人的梦想,可我突然期望自己从不曾身处这梦中,哪怕只有片时的清醒,我也只想逃得远远的,永不涉足其间。

  含章宫柔兰阁,天下驰名的公子兰,究竟有多少是风光旖旎的传奇,又有多少是世人的杜撰?

  在那华丽羽翼的背后,又有几分真实,几分虚幻?

  是否有人为此引叹终生,是否有人泪干血尽?

  我盯着那女子满手的朱红指甲,她轻摇着团扇,却全没有纳凉之意,仿佛只是为了动一动手腕,将金钏玉镯撞得乱响。耳中传来车角的铜铃声,混在那些金玉之声里,如金豆撒盘,清越缭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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