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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王慎一颗心都要跳出喉咙,偷眼看着皇帝的五官皆已扭曲,太子却似不察不见,仍在自顾说道:“陛下,臣罪该万死,四月的时候,臣确是给顾将军去过书信,臣只是瞧着战事艰难,去信促他勉励振奋。臣可废可死之罪亦多,但母亲和卢先生教的东西,臣终有不敢违、不曾忘的。陛下,即刻下旨,叫顾思林回去吧,李明安没有那个本事,他看不住长州的。”

  皇帝呆了片刻,才回过神来,突然抬起一脚,狠狠将定权蹬翻在地上,指着他嫌恶地骂道:“你是疯了吗?”定权慢慢闭上了眼睛,只听皇帝怒道:“他若是嫌这里待得太安逸了,还有气力和朕说这疯话,就挪他到刑部去!”言罢提脚便走,王慎不敢答话,也忙跟了上去。

  定权也不待人过来搀扶,自己站起身来,缓缓拍去衣上的浮土和草屑。阿宝隐约看见外头的情形,方跑出来欲援手,已被他挡了回去。定权望着她淡淡一笑,道:“他不肯听,我便是千古罪人了。”

  太子的申辩奏呈终究没有递上,皇帝却一回清远殿,便将旨意发出,先革除了张陆正的一切职务,紧接着便抄检了张家,又敕令三司开始连夜审问张陆正和杜蘅等一干罪员,接连诸事,先后不过半日。

  两日之后,主审的大理寺卿终是将张陆正最终画押的口供呈了上去,按着皇帝的旨意,虽是深夜,也即刻由宫门门缝递进。皇帝已经睡下,此刻披衣起身,方翻了一页,脸色便已铁青,匆匆将供词看完,一把狠狠甩到了地下,勃然大怒道:“乱臣贼子!”大理寺卿伏地颤抖,并不敢多发一言。陈谨慌忙上来扶皇帝坐下,为皇帝揉抹前胸,皇帝一把便将他推了个趔趄,指着他道:“去把齐王给朕喊过来!”他面色已难看到了极点,陈谨不敢多说,忙答应着离殿。

  皇帝慢慢坐下,强自用左手掐住自己右手的虎口,想了半天,终于吐出了一句话:“派人去堵住顾逢恩,叫他赶快回长州,快去,要快。”

  大理寺卿悄悄退至殿外,抬首望了望东面的天空,又已近月朔,一弯下弦月,虽然形凋影瘦,皎皎耀耀,却也将这殿阁一檐一角都映得清清白白。只是,张陆正临了这一翻供,明日便又要变天了。

  §第三十一章 莫问当年

  齐王被陈谨匆匆唤出府时,子时的更鼓刚刚敲过,王府外繁华街市中,商铺多已关张,但青楼酒肆上,犹有笙箫声夹杂着笑谑语,随着九月底的寒风隐隐传来。市井小民的生活,自然也有着它的风致,只要朝廷不下令宵禁,便永远有这样笙歌彻夜的所在。因为皇帝催得急,定棠驱马疾驰,市中无人,不需清道,饶是如此,到达宫门前时,也已经过了一刻有余。早已有内侍在宫门口迎候,此时看见他,上前传旨道:“二殿下不必下马了,陛下叫二殿下速速过去。”定棠得了这道旨意,越发心神不安,也不及细问,便驱马径自入宫禁。马蹄踏在白玉御道上,于这静谧深夜,响动大得骇人。夜间承职的内侍宫人,偷偷张望,俱不知道究竟出了何等大事,竟得许人策马入宫。待定棠于永安门外翻身下马时,这才发觉手脚早已冻僵了,勉强被门外值守的内侍扶下马来,待双脚沾地时还是不由打了个趔趄。

  永安门外的内侍亦奉命守候在此,此刻连忙将他引入晏安宫中。皇帝见他进来,早已披衣站起,还未等他行礼,便开口斥道:“你跪下!”定棠不明就里,匆匆看了皇帝一眼,见他脸上神情也不知是急是怒,不敢多言,连忙撩袍跪倒。皇帝也无心再顾及其他,劈头斥责道:“你若还未糊涂到极处,朕问你的话,就务必如实回答。”定棠一愣,答道:“是。”皇帝问道:“八月十五的那件事,是你嫁祸给太子的?”皇帝复又提及此事,定棠心下不由狠狠一窒,愣了小半刻,方道:“臣冤枉!”皇帝冷眼看了他半晌,将手中的卷宗狠狠地甩到他脸上,咬牙道:“你自己看吧。”

  定棠半边脸被劈得发木,此时也顾不得许多,忙哆嗦着手将卷宗从地上拾起,匆匆看完,脸色早已转青,兀自半日才回过神来,慌忙分辩道:“陛下,张陆正这幺麽小人,已在朝堂上当着天下人面,将太子给他的密令拿了出来,此刻却翻口复舌,诬赖到臣身上。这定是太子和他一早就设计好的,张陆正目无君父,大逆不道,求陛下定要明察,还臣清白。”皇帝高声冷笑一声,道:“朕有你们这样的好儿子、好臣子,还要明察些什么?你也不必再扯上太子,扯不扯上他,朕这次都救不了你了。”定棠大惊,问道:“陛下何出此言?臣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是不是有谁又同陛下说了什么?”皇帝别过脸去,向前踱了几步,坐下道:“朕已经派人叫顾逢恩回长州了。”定棠闻言,如五雷贯顶一般,向前膝行了几步,问道:“陛下这是为何?”

  皇帝咬牙道:“朕当日问你,你不肯说实话,今日问你,你还是不说。朕已然告诫过你,太子是你的亲弟弟,叫你顾念着一丝半分的手足之情,结果只是东风射马耳,你一心只想着早日扳倒他,还给张陆正写了一纸婚书,如今叫人家捏在手里,一口死死咬定了你。这是朕的过失——朕怎么早就没有发觉,你是如此愚不可及的东西!”定棠又急又怕,用手背匆匆擦了一把眼角,对皇帝哭道:“臣糊涂,但太子写的那张……”皇帝不待他说完,暴怒道:“太子的那张字条上,可有明白提到李柏舟的名字吗?可有明白说要冤死李柏舟一家吗?朕告诉你,从张家抄出来的,也都是这种语焉不详的东西。他如今只要在殿上一喊冤,说这不过他们私底下泄愤的言语,你死无葬身之地!”

  定棠已经吓傻了,听了这话,才知道个中的利害,一时再无法可想,只得上前抱住皇帝双腿哭道:“儿该死,还求爹爹保全。”皇帝嫌恶地挣开他,起身指他道:“朕最后再问你一遍,中秋的事情是不是你所为?你好好想清楚了是想死还是想活,再回话吧。”定棠原本不是糊涂人,只是今夜的事情太过突然,顺着皇帝的意思想了半日,才忽然明了此事的前因后果,一时只觉手足都酸软无力,喃喃道:“原来是顾思林……是太子和顾思林一道,将陛下和臣都骗了。”一面奋力膝行到皇帝脚边,连连叩首道:“臣罪该万死,还望陛下念及父子之情,念在母亲的面上,饶了臣这一次吧。”

  皇帝低头看着这个儿子,心中忽觉失望到了极点,道:“你起来吧。朕饶不饶你还在其次,只看太子和顾思林饶不饶得了你了。顾思林敢这么做,定是一早已经部署周密,成竹在胸,只等着你入瓮了。若是顾逢恩还来得及回去,长州无事的话,你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若是长州出了事情,朕也没有办法,你就好自为之吧。”

  定棠还待哭喊分说,皇帝已冷面吩咐道:“朕看不得这个,将齐王送回去,叫他这几日里,都不许再出府门一步。”两旁内侍答应着,早已上前来将定棠架出了殿去,走出老远,犹听见他哭嚷着叫陛下的声音。皇帝手扶几案慢慢坐下,忽觉肋下疼得厉害,再看眼前灯烛,也模糊成一团,刚刚疑心是头脑又昏涨了,想以手去压,可那只手却径自到了眼角,拭了一把方知道,原来竟是眼中泪下。他呆呆坐了半晌,方吩咐道:“去叫王慎,叫他把太子送过来。”一旁的内侍没有听清,奓起胆子问道:“陛下,是要将太子殿下请过来吗?”皇帝点头道:“不拘去哪里找副镣铐,再寻条马鞭过来,预备在外头。”

  定权这几日睡觉不分昼夜,此刻刚刚睡熟,阿宝却更加警觉,一听见门外有脚步声,忙翻身起来,行至外室略看了一眼,见满院尽是提着灯笼的内使,忙唤醒定权道:“殿下,外头有人来了。”方说着,王慎已经径自入内,不及见礼,便传旨道:“殿下,陛下传唤殿下即刻入宫。”圣旨于此时下达,定权登时睡意全无,望了他一眼,小心问道:“这么晚了,可知是什么事情?”王慎道:“臣一直都在宗正寺内,宫内的事情也不清楚。殿下不必忧心,陛下有旨,是要臣亲自护送殿下到晏安宫去的。”定权一瞬间转过四五个念头,思想即便是长州出事了,也断没有这么快便会报进京城,想不出是什么事由,道:“我先换身衣服,再去见驾。”王慎急道:“殿下,这个时候还讲究这些?”一面提了榻边的一件团领襕袍,想是他睡前换下的,手忙脚乱地帮他穿上,道:“殿下快移驾吧,陛下还在等着呢。”

  阿宝见二人虽都不多说,却皆神情慌张,便挓挲着手默默站在一旁,也不敢多话。定权急步出了门去,忽然回首望了她一眼,只见她正定定地望向自己,便轻轻点了点头,这才抬脚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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