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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陈谨进入清远殿,向皇帝回禀道:“陛下,二位殿下都已经到了。”皇帝点头道:“你叫赵王先等在外面,把齐王叫进来。”陈谨应声外出传旨,定棠少顷便快步入殿,撩袍跪倒,向皇帝叩首道:“臣拜见陛下。”方欲起身,忽闻皇帝冷哼道:“朕叫你起来了吗?”定棠一愣,忙又垂首跪地。半晌,才闻皇帝发问道:“你跟张陆正都说了些什么,他就肯出卖了旧主?”定棠脸色一白,道:“陛下何出此言?臣……”皇帝冷笑道:“你也不必再遮着掩着了,五伦之亲,莫过父子。当着你父亲的面,还有什么话说不出口?今日朝上,朕方准了顾思林的奏呈,张陆正紧接着就开始翻太子的烂账。此事朕只告诉了你,除了你,还有何人有这个本事?”他既然问到要害处,定棠便缄默了,半晌方低声答道:“陛下,臣只是同他闲谈时,不慎带出了陛下的圣意,臣知罪。”皇帝怒视他良久,道:“你便连这几日都等不得了吗?”定棠只是叩首,并不敢答话。皇帝忽想起早朝时太子看向自己时的神情,叹道:“一个个都是朕的好儿子,你做下的好事,倒要朕来替你担这个恶名!”定棠默默流泪,饮泣道:“臣该死。臣只是想……只是想长州那边的事情棘手,想帮陛下……”皇帝于御座上坐下,招手道:“你过来。”定棠膝行几步,依旧跪到皇帝膝前。皇帝扬手便是一掌,劈在定棠颊上。他素来极钟爱这个儿子,连高声斥责都是少有之事,一时父子二人都愣住了。半晌,定棠方回过神来,低低叫了一声:“陛下……爹爹。”

  皇帝叹了口气,道:“哥哥儿,有句话朕要问你,你务必要同朕说实话。”定棠答道:“是,臣绝不敢欺瞒陛下。”皇帝点头道:“朕问你,八月十五的那句话,当真是太子说的吗?”定棠呆了半晌,脸色煞白道:“陛下是在疑心臣?”忙向后退了两步,连连顿首道,“臣并不知那是句浑话,才当着众人说出了口。若是事前知晓,便是万死臣也绝不敢说的,请陛下明察。”皇帝冷冷道:“朕要你说实话,是为了你好。若此事果真也是你所为,你便赶快说出来,否则到头来朕也保不住你。顾思林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想必你也不是不知道的吧?”定棠愣了许久,才抬脸拭泪,正色道:“臣不知陛下何以疑心至臣头上。但臣指天为誓,若敢行此大逆不道事,便无天诛,也要陛下下诏,将臣赐死三尺剑下。”皇帝细细盯住他看了半晌,方叹道:“你起来吧,不是你就好,朕也好接着办下头的事情。”待定棠慢慢起身,又指着自己身边道,“你坐过来。”定棠依言向前坐下,皇帝拉着他手道:“哥哥儿,爹爹也说句偏心的话,你们六个兄弟里头,爹爹最心疼的就是你。但是你要明白,爹爹现在最想做的,并不是要把三哥儿怎么样,而是一定要将顾思林手中的兵柄收回来。他一日北面坐镇,朕一日不能够安枕。哥哥儿,你定要牢记,这天下是我萧家的天下,不是他顾家的天下。他顾家得意得太久,自太祖时起,便一直与天家为姻,独大了七十余载,掌重权少说也有三四十载,京里地方党羽遍布,犬牙交乱,盘根错节。朕是绝不能将这心腹大患留到下朝天子的手里了,你知道朕的意思吗?”

  定棠点头道:“臣明白。”皇帝道:“顾思林在长州经营了那么多年,一道旨管什么作用?若是有用,朕何必拖到现在?朕必是要一点一点将他的亲信替换下,换作朝廷自己的人,才能够安心。在这之前,太子绝不能出事,免得激他作困兽之争,酿得国家不安,让外寇再度乘虚而入。朕今日已经跟他说了,叫顾逢恩先回京来。”定棠问道:“那他就肯乖乖回来?”皇帝斜了他一眼,道:“这不就是要靠你干下的好事?”定棠脸上一白,低头不语。皇帝叹道:“朕即刻便会下旨,让承州都督李明安就近暂代顾思林的都督职,并且召顾逢恩返京侍病。太子那边,就让他先到宗正寺去,既然张陆正已经提出来了,查还是要查的,查轻查重,就要看长州那边的事态了。但是这件事情你就休要再插手了,朕会叫王慎到那边去管着。太子但凡出了一星半点事,朕绝不饶你。朕这句话,要你当圣旨来听,你明白吗?”定棠低低答了一声:“臣遵旨。”

  皇帝看着这个儿子,终是又叹了口气,半晌开口,却是一句:“他毕竟也是你的亲兄弟。”定棠低头道:“是。”皇帝道:“去太子那里传旨,就叫五哥儿过去吧。你最近安生一些,少出门乱走,听见了吗?”定棠又答了一声“是”,皇帝方道:“你出去吧,把五哥儿叫进来。”定棠行礼退下,皇帝望着他的身影,忽然想起的却是太子早上的那句:“臣,无话可说。”一时间心内五味杂陈,闭上了眼睛。

  §第二十六章 草满囹圄

  定权并没有再看多久那帷幄上的小团花,便等来周循报告的消息:“殿下,宫里御使已经到了。”定权缓缓起身,问道:“来的是谁?”周循答道:“是赵王殿下和王常侍。”定权微微惊诧道:“是赵王?”周循答道:“是。”定权愣了片刻,点头道:“谁来都是一样。我走之后,这西府诸人诸事就都交付给你了。若有了什么事,我回不来的话,你便跟良娣她们好好说一声,就说几年夫妻,是我对她们不起。若是有人为难你,我也没有办法了,只先向你致声歉吧,我素日性子不好,你也别往心里去。”周循跪地泣道:“殿下果有不测,老臣怎么还活得下去?”定权笑笑,道:“这世上,没有谁离了谁就活不了的道理。平素我只把王常侍叫阿公,今日也叫你一声。我也只是这样说说,或许无事,我再回来当面谢你。快起来吧,替我梳梳头,我去接旨。”

  赵王和王慎在厅里等待半日,方见皇太子现身,一身浅淡服色,木簪束发,缓步上前,二人连忙行礼。定权微笑制止道:“臣便这样接旨了,省得还要麻烦。”王慎轻叹了口气,默默展开圣旨道:“萧定权听旨。”定权撩袍跪倒,答道:“臣在。”王慎看了他一眼,慢慢宣读道:“靖宁元年元月中书令李柏舟案,以逆谋定罪,夷其三族。至今或指朕皇太子萧定权预政草菅,挟私诬指,复有彼时亲笔字证,昭诸世人。朕为君父,难辞其咎,为示国法皇皇,虽王子犯禁,亦求公直无所偏倚,发落三司合同宗正寺共谳此案。今暂交储副于宗正寺勘理,复审了结,着实情再行论断。”

  定权叩首道:“臣领旨,叩谢天恩。”王慎叹息道:“殿下请起吧。”定权道:“陛下的意思——这便动身吗?”王慎道:“是,殿下请吧。”定权点点头,方欲转身,忽见阁门外跑出一个人来,周循一时拦挡不住,已教她扑上前来。乌纱团领,一身内人打扮,跪在他足下,环住他的双膝道:“殿下,妾随殿下一同去。”定权又惊又怒,看了王慎二人一眼,呵斥道:“你这是做什么?还不快回去!”阿宝摇首道:“妾哪里都不去。您叫妾想的打算,妾已想清楚了。”她如此模样,定权从未料及,皱眉问道:“你是真傻还是装傻?我要去哪里你就不明白吗?”阿宝道:“是宗正寺,还是大理寺,还是刑部大牢,到哪里总也要有人服侍殿下的。”她神色略显凄然,话却说得斩钉截铁,定权一时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想从她环抱中挣脱未果,担心在此处拖延过久,只得好言规劝道:“好,你哪里都不必去,就在这里等我回来。”望了望一旁站立的两人,见他们都佯装不察,偏过了脸去,更觉尴尬,目示阿宝立即离开。阿宝却依旧摇头道:“不,我跟着殿下,正是恪守本分,殿下要听真话,我没有说谎。”定权无奈,怒道:“瑟瑟,你不要胡闹!陛下若是知道了,这又是我的一重罪。”一把攥住她的臂膊,用力将她推至一旁,拔腿便走。阿宝只得对王慎叩首道:“乞中贵人回复陛下,殿下素来怕冷,这个天气,怎么好叫他一个人到那种地方去?”

  定权走出门口,忽听见那句“怕冷”的话,顿时呆住了,连日来的委屈忽如倒海翻江一般,一瞬间都涌了起来,只觉鼻翼作酸,又强自忍下。回头去看阿宝,见她一双星眸正呆呆望向自己,胸前的衣襟上还隐隐有血渍渗出,一时心中酸软,默默叹了口气,低声道:“阿公,这……”王慎犹未答话,忽闻定楷于一旁道:“殿下,这位……这位娘子的事,臣去同陛下请旨。”定权讶异地看了他一眼,点头道:“有劳了。”说罢拂袖而去,定楷、王慎亦跟了上去。周循、阿宝及一众内侍宫人于身后伏地相送,良久不起。

  宗正寺是本朝受理宗室事务的机构,设在宫城东侧,本来由皇帝同辈一亲王挂名管理,然而此事他奉旨回避,所以王慎等将定权送至,是由正官寺卿吴庞德带人迎出,向他行礼道:“殿下。”定权与他平素并无过往,蹙眉看了他一眼,问道:“陛下叫你们把我安置在哪里?”吴庞德尴尬笑笑,道:“殿下下榻的寝居已经安排妥当,臣这便引殿下过去,只是要请殿下先行更衣。”定权方欲发作,想想又作罢,道:“我和你们打交道时少,素来的习性想必你们不大清楚——不合体的衣服本宫是定然不会穿的。”吴庞德赔笑道:“是,殿下美德,臣等虽未尝有幸目睹,却也素有耳闻。殿下不欲更衣也可,只是请恕臣等僭越无礼,斗胆请殿下宽宽衣。”定权一时只觉气血上涌,怒道:“本宫的身上,也是尔等可以随意翻检的吗?本宫不会带什么绳索鸩毒刀具在身上,你去回禀陛下,就说除非是圣旨赐死,本宫绝不行自戕之事。”吴庞德仍是满脸带笑,道:“陛下天颜,不是臣想见便能见到的,就算见到了,臣又怎敢开这个口?况且这更衣的旨意,也是陛下下的,殿下一向待下宽厚,也请不要叫臣等作难。”

  定权气得手足发抖,转首去看王慎,见他只是垂首默立在一旁,咬牙半天,方动手去解胁下衣带。吴庞德忙上前道:“臣来伺候殿下宽衣。”定权冷冷道:“不敢劳动!”一面已将身上道袍扯了下来,甩到一旁,又脱了其下的单衣,也一并扔了过去,只穿着一袭中单,冷眼看着几人细细查检了袖管、暗袋和衣带。却又见吴庞德堆笑上前,不由怒道:“你还想怎样?”吴庞德道:“还请殿下解了头发……”话音未落,颊上已吃了重重一记耳光,便听定权勃然大怒道:“你休要放肆太过!要么你现在去请旨,废了本宫这太子位,那时随你高兴,便是将本宫挫骨扬灰都无妨。要么你就趁早住嘴,再多说半句,别怪本宫不给你留情面!”吴庞德倒也不生气,只是捂着脸皱眉道:“还请殿下息怒,臣也是奉旨意办事。”王慎见闹得不堪,也没有办法,只得劝道:“臣先服侍殿下穿衣,小心受了凉。”一面又对吴庞德道:“吴寺卿办事也办得忒精细些了,殿下这束发用的都是木簪,还能有什么碍事?”定权恨恨瞪了他一眼,一语不发,自己胡乱穿回了衣服,冷笑一声道:“请寺卿大人引路吧,本宫这些时日住在此处,还指望着大人开恩,多多关照呢!”吴庞德苦笑道:“‘大人’二字,臣万不敢承当,臣定尽心竭力,让殿下住得舒心。殿下这边请。”对着这样一个疲顽性子,定权一腔怒火也无法发作,只好随他一路入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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