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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番外:我是谁

  我倒底是谁?嶪王世子?关西将军?对我而言,它们都是虚幻一时的过眼云烟,统统都不重要了。眼下,我只想知道,我只关心,我该以什么身份存活于世,而我的她,究竟会喜欢哪一个我——是二十岁之前那个有点儿内向,却也是满腔热情,活得洒脱超然的凌书玉;还是二十岁之后这个城府很深、郁郁寡欢,被仇恨困住的战承嶪。我没有人格分裂,只是遭遇了那么一场劫难,改变就成了身不由己的选择……

  一切的一切,都要从头说起。

  我的父亲凌战是南诏国王族的后裔,年少轻狂之时在一次偶然的机缘下,结识了当今的皇上,惺惺相惜之下,父亲竟毅然决定抛弃荣华富贵,泪别了族亲故土,从此跟随皇上开始了金戈铁马南征北站的生活。患难与共之中,二人歃血结义,发誓此生真情与共同甘共苦。

  苍天不负,皇上在父亲的辅佐下,翻开了天朝新的篇章。而也是在安邦定国之后,年近不惑的父亲才有了我,并以汉人的方式给我取名“凌书玉”,其实,日夜魂牵梦绕南诏故土的父亲,私下里曾数次淌着热泪告诉母亲,我应该姓战,是他凌战的“战”,是能够自豪地对外宣示我嫡长子身份的“战”,是能代表他对我的殷殷希望的“战”。

  或许是因为我像极了父亲,也或许是由于自小没有族亲相伴的关系,我从小性子就有些“木”,木得有些冷,甚至有些不了解我的人还会说我品行孤傲。其实不是这样的,我只是有些孤独,有些寂寞,我很渴望身边也能有一大群的兄弟姐妹,就像直和逸一样——我最好的朋友们。不过说句实话,在他俩之间,我更欣赏直一些,他开朗,他爽快,他不羁(甚至不羁到有些放浪形骸),他洒脱,他坦坦荡荡广交朋友,却不是八面玲珑世故圆滑,不论他走到哪里,任男女老少都很难不喜欢他。现在回想起来,那时也好在身边有他,我才没有一直“木化”下去,最起码,耳濡目染,我从他身上也受到了很大的影响,比如说,自然而然地跟女子调调情什么的(近墨者黑嘛)。只不过,对于这个廉价好用的伎俩,我只在一个人面前小试了一把牛刀。

  父亲生前曾多次说过,镇国侯一家子,活得真,活得正,活出了人的真性情。而一向开明甚至有些顽皮的母亲,也常常当着直的面“打趣”我:“书玉,娘真希望哪天一觉醒来,能看见你像小直一样被一群小女子堵在府中出不了门呦!”娘说这话时,我不脸红,倒是向来大大咧咧脸皮挺厚的直会脸红。

  可是,母亲没有等到那一天,她甚至没等到我行冠礼的那天,国舅图谋篡权,先从铲除朝中命臣下手,父亲首当其冲了一辈子,那次也未能例外。想想多么可笑,曾经苍天为证,誓与父亲患难与共的皇上,在江山和父亲二者间,选择了江山;曾经沧海为鉴,誓与皇上死生想从的父亲,在江山和自己之间,却也选择了江山,同样的选择,却是不同的心境。可叹父亲为他放弃牺牲了那么多,却还是没换得他的真心。

  就在我行冠礼的前一天,父亲自刎,母亲殉情,我心里的阴霾,从此种下。没有人知道更没有人关心,我凌书玉的人生,竟是不完整的,而且,注定一生缺憾——因为,我根本就没行冠礼。二十岁,我正式改姓“战”,以了却父亲的夙愿,更名承嶪,取继承父亲嶪王功业之意,此名一出,便注定背负上了仇恨和孤寂。在本该是宣告我成人的这天,我远赴西疆关西大营,从此日日坐观大漠孤烟,遥望长河落日,痛饮鞑子鲜血,醉卧万里沙场……我心如死灰,惟愿畅快淋漓的一死,也好叫自已有颜面去见九泉之下的双亲。

  可冥冥之中似乎总有安排,天也总不遂人愿,失心疯一样度过了两年多,虽然我参加的大战小役不断,可我却依然苟活于世,而且,我做梦也没想到,就在不远处,又有一场大的转变在等着我,只是这一回,我将心甘情愿地陷身进去。

  那一天——“将军,一队人马正急速向我关城逼近,来者身份不明!”士兵来报。

  我放下兵书,登上关墙远眺,果不其然,一队人马正踏着滚滚黄沙而来,细细看便知,这是一支训练有素的铁骑——个个都是骁勇善战之辈,匹匹都是日行千里之驹,来者,似乎不是善善之辈呀,我微微皱了皱眉。就在我思量的功夫,他们便抵关门之下,井然有序地呈一字排开,一阵一式,都张弛有度,从容不迫,很有章法。

  “来者何人!”我手下的副将姚光暴声喝道。

  不作回应。

  “主子,他娘的敢藐视我……咱们!”

  我略扬下巴,姚光受意,一抬手,关口随即森严戒备起来。正当时,铁骑正中似是为首之人打马踱出,随手扯开斗篷上的帽子,竟然露出一张精致的面庞。我正要细看,却见她缓缓仰起头来朝我微微一笑,温润亲切的声音朗朗传来:“承嶪,八年未见,还记得我么?”

  我敛睛一瞧,大惊,来人竟是方姐姐!

  “你们在这儿候着。”方姐姐侧脸吩咐一句,便飞身跃上关城。我赶忙行礼,却被她一把拦住,柔声笑道:“自家人勿需多礼。”自家人?陌生……却很亲切的一个词。我不知道方姐姐前来竟是何意,只能先客气一句:“久闻方姐姐治军有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啊!”

  “呵呵,承嶪,跟我还来这一套。”方姐姐笑了,笑得我有些窘迫。

  “我软磨硬泡了两年,你那蛮汉姐夫才准我来看你一回。这次幸好没听他的,我只带了陪嫁的轻骑,若不然带上他配给我的那票子人马,咱俩一准儿得干起来!”方姐姐还是那么爽朗,明艳动人的她就像上古传说中黄帝那掌管光明的女儿魃一般,往那儿一站,就能叫久驻边疆的将士们都热血沸腾起来。就连我那长久冰封住的心,竟然也掌控不住地有了几分暖意。

  方姐姐一落座,牛饮了一口茶便开门见山道:“承嶪,此番姐姐前来确是有要事相告。”

  “方姐姐请说。”

  “承嶪,太子跟我的大女儿即将大婚,你从前跟太子也算说得过去——”

  “方姐姐,我发过誓,大仇不报,誓不回京!”听她说到这儿,我就明白她的来意了,她是来作说客的,是来劝我回京的。想到这儿,我的拳头就在袖下不自觉地握了起来。快三年了,我以为我对心上的那块旧疤已经不会太在意了,谁知真要碰触它,我还是胆怯,唯有极尽所能地护着它、藏着它。

  “承嶪,你容姐姐把话说完,姐姐无心拿这场婚事来刺痛你,只是大婚期间,国舅一党将亡命一战,我与你姐夫就算是为了女儿也要跟他拼死相搏,姐姐来就是想亲口问问你,你要不要回京手刃老贼?”方姐姐柔中带刚的一席话如平地惊雷般字字砸在我心上,她那双漂亮的凤目也毫不吝惜地将柔和温暖的光芒穿过我的双眼洒到我的心上。我似乎听见,心底有冰融的声音。

  方姐姐柔柔地手紧紧地握了我一下,满是鼓励地又说:“我方亦男虽嫁了外族,却仍是方家的人,即使如此,有些事儿便绝不能袖手旁观。小直一心惦记着你,他偷偷写信给我,叫我帮他进兵部,以便找个借口来关西大营陪你,我想,那倒不如你报了仇,堂堂正正地回京陪他更好些不是么?”我猛地抬起头,复杂地看着她,脑海里又回想起父亲对方家的评价。方姐姐见我不答,突然睇着醉凤眼朝汤臣努努嘴,笑道:“承嶪,你消沉了三年,你以为咱们都不知道么?傻孩子……”

  却见汤臣单腿跪在我脚下,闷声道:“请主子见谅,奉大妃之命,誓死守护好主子,主子在属下在,主子亡属下亡!”

  “方姐姐——你——唉——”我瞪着汤臣,消化了好半天,真的是彻底无语了,敢情方姐姐怕我寻短见,还真是用心良苦呀——两年多了,我竟丝毫不察汤臣是她专门派来保护我的人!我心底也油然升起一股渺小的感觉:狐狸,还是老的滑呀!但我也隐隐地觉得,心底的冰,融化得更快了。

  “呵呵,承嶪啊,来而不往非礼也,姐姐这忙可不是白帮的呦!”只见方姐姐光彩夺目地冲着我笑,没来由地,我背后的毛根根直立起来——那笑,听着有些瘆人,看着有些……算计。

  “你可记得当年那个尿了你一身的小魔头?”难以想象,开朗明媚的方姐姐也有蹙眉发愁的时候。

  “嗯——啊。”我的脸突然有些没来由的热——不也就是那个为了一口奶豆腐而强吻了我的漂亮小妹妹么?

  方姐姐眉心都拧出疙瘩了,她痛苦地揉了揉太阳穴,有些“沉痛”地说:“我把她送小直那儿了。你若跟小直还有那么点子情分,不想看他英年早逝,你便想法子替咱们收拾收拾那丫头!”

  “啊?”换我一脸错愕了,这么厉害?!可一转念,我也能稍稍理解:她一岁半时就那么“强悍”,天晓得十年后的她会达到什么境界的“修为”。不自觉地,我扬了扬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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