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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三


  第四章 还乡

  春光余波尽,四月天拉下帷幕,桃花乱落红如雨。

  出发的时候,我和天寰一起带儿子到洛阳城的废墟去。太一生长在深宫中,满目所见尽是繁华。虽然他还不到可以去亲历血雨腥风的年龄,可让他见见战争留下的疮痍,总有好处。

  洛阳城在上次大战中大半夷为平地。现在的城市,是在昔日的阵痛里孕育出来的。至今,都有好多断壁颓垣,和新建的屋宇隔着街道相对而立。历史便是这般讽刺,毁灭和创造,都是它的职分。废墟上的片点绿色,是繁华的剪影。太一行走在碎瓦焦木上,小心翼翼。他低下头,发现了一株嫩芽。

  “家家,你瞧这里。”他的眸子清圆,目光天真,像是叶上初阳。

  我用手呵护起这株绿芽,“只是野草。但为了纪念这一年,你把它带回长安宫中栽种吧。”

  太一点头,问天寰:“爹爹,为何不带孩儿去江南?”

  天寰注视他,“因为你重要。长安是首都,必须有一个元家的男子守着。你是最年轻的,你的来日比我们都要长。”

  太一听了小嘴一撇,好像不开心,“爹爹万岁。”

  天寰哈哈大笑。他仰起骄傲的头颅,眼中如旭日般璀璨,“是,爹爹是万岁。但一万年总也有头。到那时沧海桑田,太一还是要当家的。”

  儿子的眼睛里充满了憧憬和渴望。他还不太明白什么叫生老病死,也不清楚现在正是大分裂时代的尾声。我们都是华丽时代里的过客。六朝风流,南朝风雅,终于要汇入汪洋大海了。

  天寰此次南下,仍旧行军迅速,数日便到山东境内。这是我第一次到齐鲁之地。这片土地曾属于我父皇统治下的锦绣江南,现在彻底臣服在北朝的王化之下。我有时候想,自己大约真是家族里的叛徒。我为了这个俊美而残酷的男人,放弃了自己的家乡。不仅如此,自从我婚后,就一直帮助这支漠北而起的草原家族,夺取本该属于我自己的疆土。

  不过我并不后悔。所谓的礼仪在我的准则面前,是一文不值的。在这一点上,我和天寰流着同样的血液。与其哀怨流逝的辉煌,不如盘算将来的政策。南朝在我的羽翼之下,我会让君王一视同仁地对待南朝人民,保护南朝的文化。

  我不要它苟延残喘,我听任元氏破旧立新。我的让步,仅限于此。

  山东不是这次战争的战场。因为北朝几年的休养生息,减免赋税,在春末可见大地绿油油的一片,放眼望去,全是田野。行宫设在曲阜附近,天寰一下马车,便精神奕奕地对我说:“你既然来了,就去附近拜祭拜祭老老先生如何?”

  “老老先生?”我哑然失笑,洗去因旅途带来的风尘,“你说孔子吗?”

  “除了他老人家,还有谁可称为老老先生呢?从古到今,那么多的帝王,好多虽然活着的时候生杀予夺,但死后便被人遗忘。只有老老先生,男女老少,无不知晓崇敬。所以在他坟墓之前,我就不摆皇帝的架子了。”天寰捏住我的手,微微自嘲。他的手有一种春风般的力度。与他身体接触,就能感到他那种发自内心的力量。

  无论多么冷酷的冬天,只要这位皇帝愿意,他的手都能带来瑰丽的热情。

  天寰换上玄色的便服,我随手挑了件白夏布衫。天寰目光一滞,转开头望着天边的太阳。

  两行翠柏肃穆而宁静,指引我们前去孔子的墓地。斜阳烟树,断碑埋径。在这个地方,时光好像变短了,一千年前的人们,就是在这条道路上祭祀圣哲,如今还是一样。

  天寰津津乐道文韬武略,在这条道路上,远不如为人处世修身治国的儒家学者来得永恒。我嘴上可不愿说出来,他如今开天辟地,踌躇满志,我何必扫他的兴致。

  我们下马,侍卫们悄悄来牵马缰绳,不敢打扰了我们。

  香樟,豆蔻,檀香木,还有我说不出名字的树种,这是一条真正的香树之路。我用鼻子嗅了嗅,只觉得芬芳盈鼻,不禁在大自然里开阔了心神,涤净了心魂。天寰凝注于我,浅浅微笑,他侧脸的笑涡好像散发出芳馨之气。我的天寰,本来就像一棵大树。

  “记得初婚前后,带你去看种种风景,还对你谈起女人如树的比喻。我就想,要等光华跟我南下山东的时候,带她来这个圣地瞧瞧。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看这些树,倒不一定要去给老老先生行礼。”他笑了笑,“儒家思想对我来说太温和了。”

  我由衷地说:“谢谢你带我上这儿来,我才灵光一闪,明白了什么才是大树。桂花树固然是女人的香树,但总记得自己是个女人,还是眼界窄了。孔子墓地里的树,就是属于天下人的。因此意义更隽永。可是,孔子有句话‘唯女子与小人难养。’我读了最不快活。他大男人的温和,恐怕不会对着小女人来吧。”

  天寰扶住一块古碑,傲然道:“女子不难养,但各有不同。要看男人如何对待分辨。所谓贤妃开邦,嬖幸倾国。留在我身边的,只能有贤后,不许有嬖幸。”

  “我真是幸运,被皇上您选中。外人不知道咱们俩的事情,可你我最清楚了。大火,战争,殉葬,谋刺,漠北,地动,疾病,中毒,难产,诏书,伐南……经过你给我设的这些劫难,你让我当你的开国皇后,还算是我委屈了自己。我早该修炼成仙了。”我冲他一乐,嘲讽一番,好像回到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

  天寰拉着我的手说:“这次南征,你心里觉得苦吗?两个人的宫,痛苦是一人一半。因为你,胜利的快乐被我自己磨去一半。到了建康,还会有变故、挫折……”

  到了建康,有挫折、有变故是应该的。即使在和平的年代,建康城的庙堂后宫何日不起风雨?我自然是有准备的。

  我回答道:“要是早些年,我一定觉得非常苦。此刻我修炼到一定境界了,竟不觉得很苦。人最怕花无用之功。即使我怨妇般每日为故国神伤哭泣,你难道就会停止?不过,对你立阿宙当皇太弟,我并不赞成。在战争开始的时候我不便说,此刻南下到了圣人墓地,我就该和盘托出。你立阿宙,有利有弊。避免了统一前的嫌疑冲突,加快了战争推进的进程,以此缓冲之法保护了我们母子。但将来呢?你我的日子还长着呢。太一会逐渐长大。阿宙身边不是人人都心地光明,轻薄子、野心家会煽风点火。自古以来,凡是皇帝自己有皇子,被立为皇太弟的人,极少有好下场的。你以为你信赖阿宙?我看你是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呢。而他不推辞,也是因为立功心切,要打消那些大臣的疑虑。我就怕此次虽成就了君宙,却害了我们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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