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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


  阿宙摸了摸肋骨,我知道他的伤口一定疼得厉害,但他抽了下嘴角,尽量露出平和的神气,问:“先生可遇到萧植?”

  上官先生摇头,“你们从山中来?可曾碰到埋伏?”

  我点头。上官先生用手一拍胳膊,“萧植此时大约正退守山内……南方多丘陵,他最惯于在山丘地势上指挥。”

  阿宙皱眉。我不禁失神。上官先生似并不为萧大将军介怀,笑容清丽而柔和,“皇后,五王,不要自责,不可贪心。我等此刻便要知足。想推倒萧植那座山,不是一两个月就行的……”他话不说完,捧过阿宙的剑,“五王,你能死而复生太好了。鬼门关里游戏了一遭,大王风采迥异。”

  阿宙勉强一笑,“你带着人马来,大哥怎么办呢?他在邺城孤军奋战,对付那梅树生?”

  我盯紧着上官先生的脸。他回头看我一眼,“是啊,如今皇上是一个人支撑。不过皇后不要太担忧。梅树生虽然能战,但毕竟少了实战历练。而皇上十多年来,便在沙场里滚打腾空。南军在邺城与我们周旋二十多日,大小数十次交手。他们是强弩之末。但……皇上让我来,却是用了一个大胆的计策。”

  我咳嗽一声,心跳剧烈,不可抑制,心里念道:又要冒险?

  上官先生眼中清光流转,道:“他用自己做鱼饵,反让梅树生的军队围住邺城。他说,尔等了结洛阳,回去援救,还来得及。他会守住,慢慢将梅树生的给养、耐心耗尽。”

  我眼里涌起了泪。天寰实在自信。期限快到,留给我的圣旨……哪里是让他放心,恰恰是让我心定啊。我在阿宙背后,用双手打了一个喝药的手势,歪头做疑惑状。

  上官先生咳嗽几声,走到我的身边来,只吐了几个字:“无大碍。”

  我对他笑,只觉他身上也是草药味多过烟火味。阿宙脸色更白。上官先生拍了拍他的肩,“你跟我来。”我推推阿宙,他跟着上官先生而去,想必是伤口崩了,不得不要大夫诊视。

  云收雨歇,喊杀声归于沉寂。洛阳城在两日之内重回我手。当银月悬上了天空,数路人马歌唱着小捷而还。这场豪赌,是我们胜利了。

  萧植不是等闲之辈,他集中残军,且战且退。阿宙和赵显双军夹击,但遵循上官先生和张先生的嘱咐,往往见好就收,并无穷追之意。

  第三十日终于到了。天寰不可能回来,但下一步何去何从,人人都需要答案。

  夏日里,古都剩下半片城池,焦土旁花开艳红。上官先生与我心照不宣,都提议在晚间聚众商谈。而就在此日,杜昭维居然从长安风尘仆仆地赶来了。他带来了大量的粮草、药和布匹。在这节骨眼儿上,他就好像活观世音的使者,不仅缓解了军人们的窘迫,还让重新回到城内的百姓有了遮蔽、果腹之物。除了这些,他还捎给我一件太一的小衫。这是谢夫人托他带来的。我仔细嗅着儿子的乳味气息。太一是我和天寰的宝贝。他瘦了吗?他还常咯咯笑吗?

  虽然天寰在河北,但我知道我们会重逢。虽然孩子总要离开父母,但在太一长成能顶天立地的皇子之前,我家三人,缺一不可。我努力要给他完整的童年,来填补我自己的遗憾。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父爱。

  轻风穿过布帘,我在寺院歇脚。我换上了紫色袍服,近一个月来,还是首次悉心梳洗。圆荷不明所以,看我打扮。因洛阳解围,她喜上眉梢,偷偷问:“是皇上要回来了?”

  我一笑。镜中少妇虽比往日瘦,唇色却如蔷薇,比往常丰润了。我走出帘幕,他们都在等我。

  阿宙谦虚,穿着和士兵一样的朴素灰袍。他呆坐在角落里,却比月亮更明亮扎眼。七弟立在阿宙的背后,神情谨畏。赵显、上官先生、杜昭维并肩促膝,侃侃而谈。青年精英们虽然有点儿胜利的喜悦,但不敢放肆地喜形于色。因为战事还未结束,皇帝尚在围困中。

  我点头,“如今皇上不在,萧植方撤出河南境内。后面怎么办,众人总要有主意才好。”

  上官先生扫了阿宙几眼。杜昭维木然沉静。赵显拍着大刀,好像迫不及待让他即刻出征的命令。

  “我正在等山东的消息,一旦沈谧进展顺利,我就要带军南下,追着萧家军,直捣长江北岸。”阿宙抱肩说,他的凤眼一眯,“沈谧利用这几天的大水,必有作为。”

  上官先生唇角一勾,“五王何意?沈谧在山东,是转守为攻了吗?当务之急是与皇上会合,保证圣驾安全。”

  阿宙咬了一下唇,“先生与我的主张并不冲突。但沈谧是我部下,归我指挥,别人不该异议。”上官先生眸子一凝,旋即半含着讽刺的笑意,不说话了。

  赵显哈哈笑了两声,“原来沈谧的人马全都是姓‘五’,不姓‘皇’。他们摸爬滚打,自然只跟五爹爹报告,皇上、皇后和军师也不许过问。”

  阿宙鼻孔出气,只轻轻一笑,好像赵显是草莽里蹦跶出的一只蝈蝈。

  这时,杜昭维忽然插嘴:“我来长安,是受崔大人等百官的托付。万岁出征在外,遣我等护送皇长子离开洛阳时,曾给过尚书省一道诏书。那里面还附有一旨意,写明他曾留有御笔圣旨给皇后。若万一他有不测,或者战事莫测未知何去何从的时候,众官都需要等那道圣旨。”

  啊!天寰还在尚书省放下了话,维护我手里圣旨的权威之力。

  上官先生眼珠一转,接上杜昭维话头:“不错,我这次来洛阳前,皇上亲口对我说,他在杏树林中解救皇后脱离险境时,在众护卫面前亲手给皇后一道御笔圣旨。现在……”他站起来,对我郑重地一拜,“皇后是否可以让我们知道御笔圣旨究竟是什么呢?”

  阿宙扬眉,毫无保留地直视我。这道圣旨,只有他不知道吧……

  总会有这么一天的,我对自己说。我清了清嗓子,从袖子里捧出圣旨,双手把它举到鼻子的高度,道:“事到如今,诸君皆可瞻仰皇上的圣意。”

  面前一只红木几案,光可鉴人。我扬袖挥手,那道旨意沿几案滚展而开。上面不仅有皇帝本人才能书写出的卓绝墨迹,有曦朝玉玺的印章,更有天寰和他父皇文成帝两代君王所用的私人印信。确凿无误,它就是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朕亲率王师,问罪南军,归期决于天命。社稷宏图之策,朕所盼遇之臣,文字不足以尽书。朕皆已面托于皇后炎氏。朕妻淑德,中正仁和。每有宠遇,则自求减损,实为朕之良配。即日起,特赐皇后称‘朕’。皇后可权同处分军国事。诸臣当勉力辅佐皇后,礼敬有如朕在。钦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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