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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阿宙用右手击了一下我的掌心,头也不回,绝尘而去。虬须客和他的手下一起跟在他后面。

  想必出身高贵的阿宙在家庭里也不是自由的……阿宙,南北朝的大贵族里,有谁名为宙呢?他那样年轻,不该是官场之人,但被亲王追杀,也不会是个平常角色。他放了大话,说是不改名换姓。但如果他是微服的权贵,有谁会把自己的正式名字告诉别人呢?就像我,从没对别人说过我叫"光华"。宙,可能也是如夏初一般的小名吧。

  我的肩膀越发疼痛。我吃力地走到树下,揭开了衣领。

  我发现肩膀上起了一块黑色的淤肿。啊,难道?

  我回忆起昨夜在蓬莱店有人在我肩膀上轻轻一拍。是刺客?但是我和他无冤无仇啊。纵然他要杀死阿宙,为什么要连带我?阿宙,他早已经无影无踪。

  我吃了一粒解毒丸,那只是普通的解毒药。我侥幸想……也许我不是中毒。

  “青城天下幽"。现在想起来,这句让我向往的话,有点不祥。

  我苦笑,我不能自欺欺人,青城山,说不定就是我的坟墓。

  每走一步,都像和土地公公的较力。

  但我不想乖乖地等死,就必须走。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我还是要走。

  第六章凤鹏

  夕阳斜照,山水明丽。红杏疏落,白鸟翻飞。要是死了,倒是死在好地方。

  我努力攀爬到后山。林中翠竹青青,我却无心欣赏。

  阳光渐没,林子深处,有间茅屋的灯亮了起来。我的心,也被点亮了。疼痛已经麻木,我喉咙里干涩如焚。快走到茅屋时,我的膝盖被茅屋前的竹篱笆刮了一下,疼得我不禁呻吟了一声。

  门吱呀一声,走出来一个年轻人。他穿着飘逸的半旧夹春衫,身材修长,既具有北人的伟岸,又不失南人的典雅。

  远望其姿容,犹如朦胧烟雨中伫立的一树挺拔的新竹,清朗飘逸;近看,他白皙的两颊已染上了薄醉的风情,眸子明莹,蕴涵光华。诗意之气,随着他在风中的衣褶飘起,缥缈难即。明明是肉体凡胎,却在影影绰绰间,透露着一股仙家的超然之气。

  我靠着篱笆呆住了,无论如何也无法将眼前的人和那个蓑笠老翁联系在一起,是不是时光倒流,才让我在我迷途中一睹他年少时绝代的风华?又或者是他易容有术,连神态都可以随心地亦老亦少?

  他哑然失笑,“呀,是你?我早晨卜卦,算到有客人来。”他认识我,我怎么不认识他?

  他一开口,潮湿而轻寒的春空里,就有了一股杏花酒的味道。

  “进来吧。坐在门口的圆石头上可别动啊。”

  我眼前发黑,摸到那块圆石头。茅屋前有一个苗圃,开满了兰花,只是这个兰花圃不大。兰花圃的边上是一个水塘,数只雏鹤正在水塘旁逍遥自在地闲走。

  他经过雏鹤时,带着醉意轻快地说:“咱们家又来了一个小友,你可要客气一点。”

  一张古琴,安放在我对面的竹案上,根根琴弦似在邀舞月光,诉说锦瑟年华。

  我的泪水夺眶而出。良辰美景,难道对我是人生的终点?他走到我的面前,手里拿着一只陶罐,右手拿了把木勺,欣然说:“怎还不脱掉布鞋?舍不得吗?”

  我用足尖踢掉了已经残破的布鞋,脚红肿了。他蹲下身子,舀起陶罐水,对我双脚洒下去,“你先洗洗脚。等下敷一层药膏,脚痛就会好的。”

  水极温暖,他的眼也是温暖得恰到好处,就和水一样。我忍不住哽咽。

  我松了一口气,就不省人事了。

  我好像到了一个黑暗森林,每走一步,黑暗就添一分。

  一束玄妙的光亮映来,让人豁然开朗。水在水中静流,风在风里轻吹。

  有人把我抱了起来,是母亲。我捉住她的衣襟,不断对她说:“别让我再孤单一人。”

  她应了。于是我放弃了任何动作,只愿永远沉寂在陌生的世界里。

  我在梦中神游仙凡。碧绿的原野中,忽地幻变出白马如练。一位少年邀我携手乘风,去摘取王母西池之花。他凝视着我,说:“夏初,我一辈子都跟你在一起,好不好?”

  我笑得醒了。一室书香,满窗晴日。一个飘逸的身影正站在我眼前。

  我的笑容僵了起来,对面墙上正悬挂着一套蓑笠。

  他微笑,“我叫上官轶,此处是寒舍。姑娘遇见过我的。”

  我猜得果真没有错,果真是上官先生。原来他是这样的面容,他也理该如此。我想起我是中毒了的……啊……我看看自己,原来我躺在松软的被窝里,身上只套着一件干干爽爽的男式蓝袍。我大窘,“先生你可有夫人、姐妹或者使女?”

  他侧过身,“抱歉。我一个人住。”

  我害臊极了,恨不得钻到地下去。空气如凝滞一般。

  他淡然地说:“当时我并没有把你当成一个女孩,只当成是一只白鹤。”

  “白鹤?”

  “是。我常把一群白鹤带回家,帮它们喂养、疗伤。大鹤伤好,小鹤长成,都会展翅飞走,来来往往,我也惯了。师兄东方先生曾开玩笑说,只要将它们的翅膀再次折断便能留住它们了,但既然它们能翱翔云上,我便不好禁锢它们在一方天地中。”

  我稍微释然。我不如把上官先生当成宫中的老太医。怪不得太医都不年轻不好看,大概就是为了避免尴尬。

  我正胡思乱想,只听他说:“你的毒已深入骨质,三天之内,若不对症下药,便可致命。现我用了催发之药,等到今夜痈便成熟,可用小刀剔除。”他顿了一下,“除此之外,在你体内还有一种……”

  屋外有人叫他,“上官先生!”他对我笑了一笑,才走出去。

  那个声音全然陌生,“在下替皇上等回音来了。约期已到,先生认为前次所提建议可否?”

  只听得上官先生说:“昭维,现在不是我出山的时候。皇上虽然给我高官厚禄,但这些非但不能帮我实现抱负,反而是我的枷锁。我与'我'周旋已久,只想永远做'我',不做高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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