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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〇


  朱棣心一颤,接过弓来。弓长三尺七寸,弦色银白透明,他抚摸了一下。当日锦曦在郊外比箭神采飞扬的模样又冲进了脑海。胸口似有热血翻滚,硬生生地堵在喉头。他缓缓抽出三支长箭,大喝一声,开弓如满月,“盛庸!本王不杀你誓不为人!”

  噌的一声轻响,箭离弦而出,竟不受河风影响飞越运河,直奔盛庸面门。

  等到箭到眼前,盛庸才反应过来,低头躲过,头盔上的红缨已被射下一簇。燕王竟有如此神力!他大惊失色,坐骑长嘶直立,差点儿把他抛下马来。

  朱棣三箭射出,喉间一热,鲜血便喷了出来。

  “父王!”朱高煦哭着去扶他,朱棣一掌打开。

  他转过身,呆呆地看着尹白衣。

  “王爷,我去找,无论如何也要……带回她来!”尹白衣吐出这一句,策马往下游奔去。

  这一仗,燕军死伤五万人,主将张信战死,锦曦跳下运河,朱棣重病,被迫还师北平。

  尹白衣一个月后回到北平,没有找到锦曦。

  朱棣神情木然。他早就知道了的不是吗?锦曦不会水。运河水流湍急,她怕是连尸骨都不知道冲哪儿去了。

  踉跄着走到窗前,挥手止住白衣的搀扶,朱棣微喘着气道:“白衣,去温壶酒来。”

  “王爷!”尹白衣站立不动,神色为难。

  “我想好起来,想喝点儿酒,说会儿话。”朱棣轻声道。

  炭火烧着,屋子里暖如春天。

  朱棣选了只青瓷碗,倒上酒,这些日子不管做什么都会想起锦曦。连这只青瓷碗,都让他想起十七岁生辰时与李景隆在南京燕王府烟雨楼的对话。

  他说什么了?记得是说看着锦曦的模样就难过。

  把玩着手中的青瓷碗,他记得锦曦的肌肤就如这瓷一般细腻。她仿佛不会老似的,一直都美得让他叹息。

  朱棣爱怜地用拇指在碗边摩挲,像是抚摸着锦曦的脸。他想可能是在凤阳山中沉入水潭躲追兵,在水中搂着锦曦柔软的腰时就对她有了念想吧。

  “白衣,你知道么,我这么多兄弟,哪一个不是侍妾如云,我却只有她一个。我在佛前发过誓,永远不会有别的女人。”

  “其实男子三妻四妾很平常,锦曦知书识礼,就算王爷也……她也不会有怨言的,何况王爷这般宠爱于她。”

  朱棣轻咳了两声,脸呛起一片红晕,他摇了摇头,道:“你说错了,白衣。锦曦就算没有怨言,那是因为她希望我过得高兴。世间没有女人是不妒的,锦曦也不例外。你说,若是我娶了侍妾,立了侧妃,她会不会嫉妒得跳脚,回来找我呢?”

  尹白衣吓了一大跳,朱棣在说疯话吗?他怀疑地看着朱棣,想看他神智是否清醒。

  “但我纵找了一百个,一千个女人,她都回不来了……”朱棣的声音突然哽咽,他仰头灌下一大碗酒,淌下面颊的泪水混在酒中全咽进了肚里。

  “王爷,锦曦其实很小气的,不过,也有福相。我看过她的手相,她不是短命之人。说不定,我没找到她……她另有奇遇呢?”白衣小心地劝着。

  他的话像根救命稻草,朱棣一把抓着白衣的手,急声问道:“你真的看过?真的准?”

  白衣点点头,他当日奉朱棣令跟着锦曦去北平寻父的时候,在破庙里为锦曦瞧过。他瞧出锦曦红鸾星动却没有瞧过她的命格。此时为让朱棣振作……他定下神来认真地说:“我看过。锦曦绝非短命之人!”

  绝非短命之人!这句话像盏灯照着朱棣的心慢慢亮起来。他半醉着傻笑道:“是啊,锦曦怎么会短命呢?没找着她,说不定她还好好的。我要去找她。我要去找……”

  白衣见朱棣醉了,给三保使了个眼神。三保乖巧地上来扶过朱棣道:“王妃瞧您这样又要不高兴了,她最心疼王爷您的身子。”

  朱棣眼一瞪,又听话地点点头,任三保扶着他上床睡了。

  白衣叹了口气,放轻脚步离开。

  “白衣,明日辰时,军中议事!”朱棣的声音吓了尹白衣一跳。

  朱棣究竟是醉还是没醉?他有点儿糊涂,却恭敬地答道:“是!”

  人走了,朱棣伸手摸摸枕边,没有他熟悉的温软身躯。他扯过枕头抱在怀里,呢喃道:“我会找你回来,你一定没事的,一定会没事……”

  朱棣的病一天天好了,他每日必去军中,也常跟着士兵操练,围着校场跑圈的时候,他会情不自禁地望向点将台,希望锦曦像当日离开王府那样,又突然间出现在凤阳皇城。

  每次总是失望,他性格坚毅,反复念叨着白衣的话为自己打气,认定了锦曦终有一天就会出现,而南下击败盛庸大军的念头在他心里越来越强。

  为什么能连克数城,却因为一个东昌就如此惨败?朱棣默默地思索着。

  一下水,锦曦熟悉的恐慌就涌了上来。她死死地抱住了驭剑的脖子。沉入水中的时候想起在凤阳山中水潭朱棣教她的法子,闭住了气。

  驭剑在水里挣扎地游着,被河水带向下游,不一会儿就奋力昂起头露出了水面。锦曦大喜喊道:“驭剑!”求生的希望是这样浓烈。她强忍着胸内翻腾的气血,抱紧了驭剑。

  一人一马被冲出二十多里,驭剑才慢慢地靠近岸边,马蹄一软,倒下了。

  锦曦的身体滚落马背,想长舒一口气。因动用裁云剑牵动内息,喉间一甜,猩红的血喷了出来。她甚至无力睁开眼,迷迷糊糊只想着一件事,她想见朱棣。

  身子仿佛在不停地摇晃,她仿佛在船上,随波逐流。似悬浮在空中,浑身轻飘飘的。是在做梦还是我死了?锦曦睁不开眼睛,睫毛一颤,她听到遥远的地方传来一个惊喜的声音,“锦曦!”

  是谁的声音呢?锦曦费力地想着。那声音似乎熟悉,又似乎陌生,她皱着眉努力地想从脑子里找出这是谁的声音。

  一勺温热的东西送到她的唇边,锦曦闻到了浓浓的药味,她习惯性地想偏开头,头沉重得仿佛不是自己的,而那讨厌的东西却一直停在嘴边。

  “锦曦,你张张嘴,这药得喝了才行。”那声音里充满了焦急和恳求。

  锦曦想睡,不想理会。

  有人扶起她,一只手捏开了她的嘴。瞬间苦涩充斥在唇舌之间。锦曦使不出半分力,却被药汤强灌入口呛得醒了。

  她虚弱地睁开眼,四周的影像慢慢地变得清晰。

  徐辉祖清癯的脸上带着一丝兴奋的笑意。锦曦的视线慢慢变得清晰,端着药碗喂她的人原来是珍贝。

  有多少年没有看到他们了?大哥长得越来越像父亲,眉宇间充满了威严,珍贝也由当年那个秀丽玲珑的少女变成了端庄的妇人。

  锦曦勉力露出笑容,哑声开口喊道:“大哥,嫂子!”

  珍贝的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滴落,抽咽着喊了她一声:“锦曦!”

  徐辉祖的眼睛湿润起来,背过身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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