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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落发那年,是康熙三十六年,朕死也不会忘记你的话,你的神情那样坚决,你说,‘我们纠缠了半辈子,谁也放不下谁,但是,那是我们有意地把因缘缠绕着,我们哄骗自己说——谁也放不下谁,其实,只要放下,就再也没有什么放不下的。’

  “你还说‘每一个人的世界都是自己的世界,每一个人的红尘也都是自己认定的红尘,跳脱了自己,就站到了红尘的尽头’。

  “朕不相信,朕以为只是你被周用贤迷了心性,所以朕逃离了畅春园去北巡,给你时间,让你从佛法的迷雾里跳出来。然而,当朕再回到畅春园,你已经不是朕的留瑕了,不是那个与朕呼吸相同的人,你的眸子,那样清澄,就像朕说的“是玉泉山的水”,你比朕还要干净、还要自由。

  “但是你怀着朕的孩子,‘这是上天的意思,要你与朕白头到老’,朕抱着你,却看见你的目光越过朕的肩膀,凝视着窗外的蓝天,你说,‘我会顺从天意,孩子未出世之前,我不会剃度,但是,这个孩子,与我、与你,都没有缘分,我感觉得到。’

  “孩子确实与朕没有缘分,你再度流产,朕不能进血房,只能到永宁寺去求佛祖保佑,留瑕,就是在那一夜,朕真正地放下了。

  “朕记得,永宁寺里十分昏暗,铜佛就在前方,朕双手合十,喃喃地祈祷,但是祈祷了什么,一点也不知道,周用贤不知何时出现,像一个鬼魂,突然地站在朕身边,他说,‘阎浮提主在求些什么呢。’

  “‘求佛祖保佑留瑕。’朕说,朕其实心中很恨他,恨他拆散了你与朕,然而,此刻,朕哪有心思恨他呢?

  “‘保佑她活?还是保佑她死?’

  “‘当然保佑她活!’朕毫不犹豫地说。

  “周用贤轻蔑地笑了,他盘膝坐下:‘保佑她活?她如果活着,就会闹着要剃度出家。阎浮提主,您什么都留不住,甚至连她的尸身、她的灵魂都抓不住。但是她如果死了,至少,您可以追封她为皇后,入葬景陵,死后还能相见,不是吗?’

  “朕沉默了,是啊……他说的是事实啊……你若是死,朕可以把你送进原本的妃园寝,那里设的所有风水机关,都会把你的灵魂留在那里,或者,追封你为皇后,我们永生在地宫中相伴;但是,你活着,朕可能再也见不到你,永远失去。

  “一切从朕的心头碾过,前尘往事,全都那样迅速地涌来又消失了,只剩下你的名字,死,还是活?

  “人一天之中有四万八千个念头,在那时,朕脑中只有死与活这两个字。朕是个自私的人、朕是个注定要做鳏夫的人,那么,你死了,朕有什么好不乐意的呢?反之,你活着,朕要一生牵挂,朕,又有什么好高兴的呢?

  “‘怎么样?是死?是活?’周用贤问,他的目光如火炬般明亮,那样直直地照进朕心中最最卑劣的地方。

  “朕想要你死,话到嘴边,闪过的却是你干净的眼睛,朕要谁的命,从没有手软心软过,但是,朕突然觉得,剥夺了你的快乐,朕并不因此欢喜,你是朕的心尖尖儿,不是吗?

  “眼前似有光明初放,一切都亮了起来,朕对周用贤说,‘朕要她活。’

  “‘恭喜阎浮提主。’周用贤微笑了,欣慰地说,‘您终于放下了。’

  “是啊……朕放下了,可朕也还不真正放下,你要原谅朕搅了你剃度,每一根头发,都是一个记忆,剃刀把记忆都削去,朕心无所依。

  “在你剃度之后,朕再度南巡,去了我们去过的所有地方,也去了我们没去的地方,虽有侍卫护着,可是朕一直觉得自己是赤裸裸地站在天地之间,钱塘潮、西湖柳,全都一样,朕以为会难过,可是不,是一种久违的熟悉感觉。某一日,朕在杭州下榻,没有人陪,独自躺在空空的床上,朕突然觉得轻松,留瑕,朕此时才真正明白,你为何离开。

  “在我们相遇前,你孤独、朕寂寞,相遇之后,我们依赖着对方,以为这才是真正的人生。然而,朕是天生的孤家寡人,朕为大清而活,你不同,你活着,为自己也为朕,可是朕不能为你而活,于是我们还是寂寞、还是孤独。

  “到底大清是什么?长什么样子?朕自登基以来便不停在问,可是,至今仍无解答。江南是大清、东北是大清,那西北、西南呢?这么大的国家、这么多的人,朕到底凭着什么来管理他们?皇权如此模糊、却又不可旁落,朕只能紧握住权力,依照着既定的规则往前走,大清是什么样子、朕是否就是大清?朕的意志主宰大清的运行,还是大清牵引着朕的决策?

  “不是处在这个位置,似乎很难想象这些问题是多么孤独而寂寞,天下第一人,可也还是个人,也要有人陪着说话。苏麻喇额娘说海兰珠是个普通的女人,姿色普通、不特别温柔贤慧、也不特别聪明活泼,谁都不明白她为什么就迷住了朕的玛法。

  “可自打你离开,朕慢慢明白了,朕爱那个活蹦乱跳的留瑕,而那个安祥平静的留瑕、那个给朕一个家的留瑕,才是真正的留瑕。玛法、阿玛跟朕,要的都是一个小小的家,一个女人、几个孩子的家。

  “人因为有了家,就有了依靠。你离开了朕,因为朕让你变得软弱,你也让朕变得依赖。我们再度为自己而活,虽然寂寞,但是,终究是不用再去分心为对方烦忧,朕不用再去调停后宫的争宠,你也不用再因思念朕而痛苦,这对我们都好?朕不认为如此。

  你的离去,得到你心中的平静,可是朕的心,从此如无根漂萍。朕选进了汉军旗里那些跟你一样有满汉混血的妃子,可是,这世上只有一个留瑕,一个跟朕一样的三家混血、跟朕一样失去父母的人,朕就是你的亲人,你也是朕的亲人,人间岂有比这更深的牵绊?更深的因缘?人间百年,醒时鸡鸣天下白,是梦里梦外?繁华如梦、兴亡如梦,可人心是真的,朕对你,不假。

  “朕问过你,‘什么是因缘?’

  “你说,‘因是点,缘是网,一千个因,可以生出百万个缘,百万个缘,却也能够生出恒河沙个因。’

  “朕又问,‘那你我因缘,又是什么?’

  “当时你没有回答,你说你还不知道。后来,你去了光显寺,回来之后,你告诉朕,我们的前世今生。

  “你说,最早先,朕是百战之余的阿修罗,而你是一只普通的禽鸟,我们本没有交集。某一天,你在池边喝水,而朕带着一身血污闯来,要抓你止饥,却又不知为何放你。于是,几十世轮回,你与朕越转越近,而于今生相遇相知。

  “六道轮回,你是知而不信的,但是在我辈俗人,轮回是今生的补偿,一世不成还有一世。朕私心希望你能再与朕结发,然而,你说,‘轮回是人的信仰而结的果,是无数个我执形成的虚像,跳脱人的视野,因我非我,轮回也就不是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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