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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隔日起来,留瑕的眼睛肿得桃儿似的,老御医还来看她,她已经平静许多,只是神色之间很是憔悴,她问老御医:“先生,我昨儿想了一夜,想得头疼也没个出路,佛也没法儿告诉我怎么办,您能告诉我吗?”

  老御医的眸光暗淡了些,似乎陷入了深深的回忆里,他的声音从胸腔深处发出,如同空谷里的回音:“留瑕,我在太医院里四十多年了,我医治过的皇亲国戚不计其数,在这世间绕了一遭,我看过太多达官显贵、天潢贵胄,每个人都是风光灿烂,像你、像皇上、像那些宫妃,可谁的心里不是苦得说不出?我的话,你现在是听不进的,可我讲个故事给你听,听完了,也许你会有些想法。”

  “我是包衣出身,顺治元年入太医院的,那时候,北京城里打得一团乱,有名的医生死的死、逃的逃,只好把我们这些年轻些的塞给一个前明的老御医那里学医术,自个儿摸索着才慢慢领悟些道理……”老御医的眼睛里流转过数不清的岁月,从那娓娓的倾诉中,留瑕似乎闻得到那些学习中所燃烧炖煮的药草香,“我慢慢有了些名气,那时候静太妃还是顺治爷的皇后,她生了病,我到了坤宁宫,却听见顺治爷用蒙语吼她,骂她是杂种、是多尔衮跟野女人生的淫贱材儿。顺治爷疯了似的出来,里头说,皇后娘娘晕倒了,我进去瞧她,她哭着对我说‘周先生,他怎么就不明白,是他的心太小、我的心太大,他要个家、我要个国,他不要当皇帝,可我还是皇后啊!’”

  老御医的声音轻轻地颤抖,留瑕眼前好像浮现了顺治废后静太妃啜泣的面容,老御医看着她说:“后来静太妃被废,常常生病,我去医她时候,她很平静,她说‘周先生,你看着,总有一天,福临也会跟我一样痛苦。他要襄王福晋,就必须杀掉襄王爷,杀了襄王爷,他就是个心中无国的浑人,一个皇帝心中没有国,不值得女人去爱,他永远得不到他要的家’。静太妃说错了、也说对了,襄王福晋成了董鄂妃,她愿意为顺治爷改变自己、委屈自己,更重要的是,因为她也跟静太妃一样有颗装着国的心。最终,她跟顺治爷都有了国、也有了家,在一起的时间虽短,可终究是爱过、又走过的。”

  留瑕澄下心来,听着老御医的声音像敲在心上那样深刻:“皇上的心很大,他要个完整的国,可他未必不想有个家。”

  “可他多狠的心!平素温文儒雅,可他决定了的事,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先生,我怕哪天拂了他的意,杀人不过头点地,我怕的是心死……南巡渡河时,我对他说我愿意跟着他,可他只顾着说要给我寻人、劝我嫁人……先生,连他都不知道想不想要我,我……我怎么办?我跟他……怎么解?”留瑕语无伦次,一脸哀戚。

  老御医旁观者清,他看出她预想了千事万事,却没去想怎么忘记康熙。他知道这种人最难劝,虽然聪明、看得见种种冲突,可就是执迷不悟、不愿割舍,宁肯寝食不安也不肯死心,是爱得深,还是爱得浅?老御医只是淡淡地说:“情愁无解,欲理,越理越乱;欲断,越断越牵挂;欲逃,天地虽大,心却如影随行;是前世情债、今生冤孽,就算一人死亡,依然要在来生纠缠。”

  一场对话戛然而止,宿命般的沉重压上心头,留瑕感觉心头如擂鼓般疯狂跳动,一阵晕眩,却听老御医缓缓地说:“心哪……孩子……你的心哪……”

  说完,老御医就走了,留下一份写着动身行程的折子,静静地躺在桌上。小丫头梅香点亮了蜡烛,朱红的烛泪滑下来,堆在烛台上。

  烛泪冷了,烛芯,还在燃烧……

  留瑕为情所苦的同时,千里外的畅春园,佟妃也在思考自己的感情。

  佟妃半躺在大迎枕上,脸色苍白地喝着一碗参汤,她的养女十三格格只有两岁,趴在她身边歇晌。佟妃这几个月来,越来越少说话,也不像生了什么重病,但是她的生命力,似乎也像逐渐退去的夏日时光一般,消散了。

  但是,每个下午,她会牵着十三格格去走走,每一个宫妃的住处,上至惠荣德宜四妃,下至常在答应,她都去了。每次去,都是长长的晤谈,她详细地交代宫中的种种,甚至连每个月要给康熙做多少衣服、用什么面料,都交代得一清二楚,她似乎把一天的所有气力都集中在这个时候,回来之后,就像被抽干了力气似的沉睡。

  她这样反常的举动,看在妃嫔们眼里,都觉得有些不祥,嘴快的宜妃甚至私下说:“这是怎么了?像辞路似的。”

  辞路,是旗人的风俗。旗人是最重礼数的,一个请安礼行得不道地,就可能从此不相往来。但是人自知命不久长时,都要趁着能走动,把亲朋好友都串一遍,把这些年来积着的疙瘩解开,盼着死后有人惦念,这就是辞路。

  佟妃已经不在乎这些风凉话了,她心里很明白,自己确实是在辞路,其实康熙那句“朕是皇帝,不是你自家的男人”出口时,她就已经死了,她甚至怀疑现在的自己是不是一个不知已死的鬼魂,还在人间飘摇。

  生命即将走到尽头,她本想抛开不管,可是死了心,却仍有放不下的责任。她发现这个皇贵妃的位子,已经与她的生命牢牢结合,她可以忘记自己的姓氏、名字,却忘不了她是皇贵妃。

  外面一阵脚步杂沓,听见了人们请安的声音,佟妃不敢拿大,连忙撑起身子,不一会儿,康熙挑帘走进来,相了相,一屁股坐在佟妃床边。

  “别起来,你病着呢。”康熙温言说,十三格格给他吵醒了,爬过去,明亮的眼睛盯着他,康熙顺手抱起她,亲了一下,随口说,“这是小八?怎么长不大似的?”

  佟妃的脸色一痛,嘴唇翕动,半晌才说:“这是敏嫔的小十三。”

  “哦?那小八呢?让她来,别让她不认得自己阿玛。”康熙没去在意佟妃的神色,只顾着叫小十三喊“阿玛”。

  一滴泪落进参汤里,佟妃黯然地说:“康熙二十二年……刚生下来两个月就……”

  康熙身子一僵,小十三跌进他怀里,口水滴在他衣服上,他缓慢地转过来,低声说:“朕让你伤心了……”

  佟妃勉强地一笑,康熙最疼的女儿是荣妃的三格格跟宜妃的六格格,因为大格格、二格格落地不久就夭折,只有这三格格健康长大,虽说行三,其实是长女;而六格格,完全是因母推爱,康熙喜欢宜妃的能言善道、敢说敢为,连带着也就疼爱六格格。至于其他的格格对康熙来说,比乾清宫那只海东青还不如,想起来就玩玩,当然,还是想不起来的时候多。但是对母亲来说,儿子女儿都是心肝宝贝,更何况,八格格是佟妃唯一的孩子。

  “臣妾不怨,老佛爷说,小八是观音菩萨的龙女,犯了点小错,给菩萨贬来凡间玩玩,不该沾染红尘,所以投生在紫禁城里,菩萨召她,所以又回去了……”

  佟妃说着一个神话,脸上是做梦般的神情,康熙感觉一种无声的谴责,扎上他心中对子女的歉疚。他低头看着小十三漂亮干净的小脸,将她抱起来,紧紧地抱着,闻到她身上的奶味,孩子胖胖的小手抓着他的宁绸长衫,抹得满是口水。

  “小十三……起名了吗?”康熙艰难地说,佟妃摇头,他抱着孩子起来走了几步,佟妃看着他沉思的眉眼,那么专注、那么深邃,看着他抱着小十三,佟妃心中杂了各种滋味,说不清。

  “叫紫祯吧?”康熙抱着小十三要寻个笔墨,四下不见,来到佟妃的妆台,拿起画眉的黛笔,扯过张薛涛笺写下名字,顺便又写了满文,拿到佟妃面前。

  “紫祯,什么意思呢?”佟妃看不懂满文,拿着那张名字,只觉得念起来顺口。

  康熙将小十三抱得高高的,晃了几圈,小十三开心得格格笑,康熙随口说了比较简单的字义:“紫,紫宸、紫微,都是皇家的意思,祯,是吉祥、祥瑞,小十三是天家的祥瑞,所以是紫祯,小十三,你叫紫祯,知道吗?”

  天家祥瑞吗……佟妃放下参汤,看着自己的男人抱着孩子、给孩子起名儿,多温馨?她憔悴的脸庞露出笑意,看着这父女俩笑着、闹着,进宫二十年,她第一次感觉满足,即使这一刻比起漫长的二十年,只是一闪神的时间而已。猛地,她又想起康熙那句“朕是皇帝,不是你自家的男人”,生命力一闪而逝,她那张小小的粉扑子脸,瞬间变得苍白。

  康熙玩累了,抱着小十三又坐下来,小十三爬到佟妃身边,在她腿上趴着,很快就睡着了。佟妃与康熙看着小十三,夏日的阳光洒在她脸上,柔软的头发贴在头上,像只还没长大的小鸭子,佟妃淡淡地说:“多亏了敏嫔,要没有小十三给我做伴,也确实无趣,虽不是亲生的,可要是能看着她长大,臣妾也心满意足了。”

  康熙听着,却觉得有些不祥,劝慰着说:“把身子养好,你还年轻着,我们还可以有阿哥格格。”

  佟妃淡淡一笑,拉过一床薄巾盖在小十三身上,她沉默了一会儿才说:“皇上,臣妾伺候您有二十年了,您喜欢留瑕格格,整个宫里都看得出来,可是再这么妾身不明下去,谁都不服的。今日您好歹给臣妾一句实话,若要她,臣妾这就去办,不吃醋、也绝不让她委屈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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