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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康熙转身走进内寝,把一地呆若木鸡的妃嫔撂在当场,愣愣地看着规矩颠着尾巴跑进去,佟妃首先回过神来,她磕了头,领了众人出去。

  一出了后堂,众人才回神,那景福宫在宁寿宫北,从前是太后住所,现在归了淑惠太妃,是个养老的地方。景福宫外,称东北三所,也就是所谓的冷宫,这一去,比死还难受,众妃纷纷痛哭起来。

  佟妃没有制止,幽冷地看了她们一眼,看见了她们的恨、她们的彷徨、她们的无助……而她,只是命人把她们送回去,自己又进了后堂。

  康熙在等她,二十年的夫妻了,她清楚自己的小伎俩瞒不过他、他也知道她不会停止对任何得宠妃嫔的陷害。然而,他只要知道真相、只要她认错,因为皇贵妃不只是妃妾,还是皇权在后宫的代表,比任何妃嫔都重要。

  佟妃静静地跪在康熙脚边,叩了个头,一长一短地把如何得知他要去秦淮河、如何鼓动妃嫔同去太后跟前的事情说了,康熙冷着脸听完,还是淡淡地说:“你不觉得,你管得太多了?”

  “这是臣妾的职责所在。”佟妃冷静地说。

  “朕还是那句话,朕没有要去嫖女人。”康熙喝了口茶,茶已经凉了,他皱眉咽了一口才说,这倒是真的,这趟去秦淮河是乘了小型的御舟去,群臣护送,别说去嫖,就是妓院都没得进的。

  “可皇上要去秦淮河,不管有没有去风月窟,传出去都不好听。”佟妃直挺挺地跪着,原本说到这里,磕个头也就完了,可是她越说越觉得心头有些话不吐不快,干脆豁出去,面无表情地说,“臣妾还要斗胆劝皇上,不要听人挑唆,外头的新鲜事固然多,可危险也一样多,您是天子,不是旗下爷们。就像在苏州,带着格格出去逛街,虽说带了侍卫,难保人家不背后说些什么,请皇上三思。”

  康熙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他感觉像被人照脸啐了一口,怫然大怒,刚提上气来,就又降了下去,倚着扶手,狞笑着说:“你谏得好,平日闷声不吭,怪道南巡这一路上蹿下跳的,没一刻安宁,又是挑着老佛爷选人、又是送礼给留瑕,打量着朕耳聋眼花,不知道你说了什么话?什么叫”嫂子给姑爷做体己衣裳,家庭和乐“?朕还没封你皇后呢!想用这姑嫂名分挤兑她,等做了正宫再挤不迟,做不到正宫,大约也没这分量挤她!”

  康熙平常不大数落人,可要认真骂起人来,那真是刁得五毒入心还不带脏字,直勾勾地像千把利刃插进佟妃心中,她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雪白。她又恨又气,手脚胸口都气得发凉,急怒攻心,她也不知哪儿来的气力,撑起身子抗辩:“臣妾就是挤兑她怎么着?留瑕的年纪不小了,男女七岁便不同席,何况她已经二十好几?整日价地在您身边拌嘴使气,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您倒好,越留越上劲。东西十二宫,有眼睛的谁看不出来这是两厢情愿?既如此,又何必给她寻人?您再这样把她宠着、纵着,她还能嫁给谁?”

  “你这是跟朕禀事,还是泼妇骂街?你不要盘算着自己又是皇贵妃、又是表妹,就可以插手乾清宫的事。”

  相对于佟妃又怒又怕的尖细嗓音,康熙的声音显得阴沉而冷酷,正如佟妃在意的是留瑕的身份,而康熙真正关切的是佟妃有意来管他的寝宫。他一挥手,把那碗冷茶从佟妃脸边扫过,依然噙着那抹如刀的犀利冷笑。

  “留瑕是朕的宫里人,朕要嫁她,那自然要风风光光地嫁,你等着瞧,三媒六聘八抬大轿,少了一样,朕的名字就倒过来写!朕若是要留,那也是风风光光地留。朕与她的事情不要你多嘴,你不要忘了,你的皇贵妃是朕一道旨意封的,要废也只是一道旨意的事!”

  这样的警告已经很明显了,往昔的佟妃必定不会再多言,此时她惨笑着起身,并没有感觉皇权的压迫,只觉得康熙那样残酷而绝情。可是,她还要作最后的努力,眸中尚有未灭的火光,她的声音轻如游丝:“我这一身都是皇上给的,您什么时候收回都可以,可我从没想过管您的事,我没有玩弄朝政的本事,也没有那个心思。您怪我挤兑留瑕,这不假,可您替我想,谁有那个心胸气度看着自己的男人成日宠着另一个女人?”

  “朕是皇帝,不是你自家的男人!”

  森冷的两句话堵住了佟妃所有的想望,康熙冷漠地断绝了她二十年来的梦想,她眼里的康熙此刻异常清晰,一个时刻紧握皇权、除了皇权什么都可以舍弃的负心人。她哑然惨笑,胸中一呛,咳了两声,顿时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花,便什么也不知道了。恍惚间,那温热的怀抱与鼻间传来的龙涎香很熟悉,可她却觉得那样寒冷,让她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这头行宫正在忙着传御医,跟来南巡的老御医却不在,他往留瑕家看了病后,就溜到山中寻僧访道去了。

  差不多午饭过后,老御医切完了脉,又看了留瑕腕上的痘,一拈长髯,半月形的眼睛笑得眯起来:“恭喜格格,痘疹的势头已过,只要再等几天,这些痘就会自己结痂脱落,不会有疤痕的。”

  “是吗?谢谢先生。”留瑕微笑起来,连忙唤管家取银封来,“先生,这几日劳烦您,实在过意不去,这点心意,请先生用杯茶水吧。”

  老御医擦了手,接过茶来呷了一口:“格格太客气了,这是您吉人天相,老朽不过适量用药而已。说句实话,皇上派老朽来时就吩咐过,若是治好了格格,让您完完整整地回到乾清宫,要赐老朽一笔银两,在太医院招些年轻人研究这痘疹的治法。说到底,这也是您赏给老朽的礼。”

  “哦……”留瑕点点头,似乎还有些过意不去的样子。

  老御医看了她一眼,微笑着说:“老朽是个修道之人,这几日在玄武湖边见了一个道观破败得不成样子,里头的道长倒是很有学问的,格格若是觉得不过意,就把这银子捐了道观做功德吧!”

  “唉,我记下了。”

  留瑕让人送了御医出去,自己拿起了绣篮打发时间,管家的妻子刘婶捧着几匹锦缎,挑帘走进,站在留瑕床边。

  “格格,这是沐太太送来,要孝敬太后老佛爷的月亮花锦,您要不要过目一下?”

  留瑕放下手上的活计,仔细地看了看那些锦缎,沐家云锦是有名的做工精细,这几匹又是其中的极品,茶碗大小的圆形寿字衬底,上面又织着凤凰、牡丹,配色和谐。留瑕点了点头,示意放到外间那些要带走的东西里。

  她斜倚着床,柔顺的长发松松地扎着辫子,绣篮里,一只鲜黄色的小老虎露出两颗可爱的虎牙,傻乎乎地抬头笑着,另一只则抓在她手里,正要缝上耳朵、挑上胡子,刘婶对她说:“格格,这虎头小鞋活灵活现的,是做给谁呢?”

  “这是给四爷做的,离京前,他看见我之前给五爷做的鱼鞋,说也要我做一双。”留瑕看着那只咧嘴笑的老虎,苍白的脸上,才露出了一丝轻松。

  远处传来一声闷雷,刘婶说:“怕是下雨了?”

  说着就要去关窗,留瑕连忙阻拦:“别,拉下窗纱就成了,我想看看春景。”

  刘婶应了一声,把厚纱窗架拉下来,顺手把趴在窗沿的雨蚊扫走,空气中,顿时充满了大雨的气息。厚纱透不进风,隐隐绰绰看得见院中瞬间变得白茫茫的一片,雨点打在瓦上,发出响亮的噪声,留瑕耐心地等着。过了片刻,雨就慢慢地变细了,轻飘飘地落在庭内开败的落花上,透过敞开的院门,可以看见湖上斜风细雨、烟柳朦胧,一派清幽。

  留瑕默默地做着针线,心头数着日子,南巡已经足足两个月了,想起来,就像做了场大梦,醒来之后,康熙与她,好像更亲近了,又好像更疏远了。她隐约感觉,这次的南巡对她的生命是极大的转捩点,只是那最重要的转变何时来临,她心中还没有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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