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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熊赐履心中讶异,康熙不喜人抽烟,这老婆子怎么这么大胆,大咧咧地在康熙面前喷烟?

  “哦?愚斋来了?来见见朕的乳母曹孙氏,虎子的娘。”康熙招呼了一声,转脸笑着对曹老太太说,“阿姆,这是朕的老师,也是朕给保成挑的新师傅熊赐履。”

  “那我老婆子得跟您见个礼。”曹老太太虽然有年纪的人,手脚却麻利,起身向熊赐履一福,“熊师傅万福。”

  “老太太安。”熊赐履连忙回礼。

  “阿姆,你去歇晌吧,晚些朕去看你,啊?”康熙说,曹老太太答应了一声出去,康熙收起放直的腿,盘膝而坐,瞄了瞄站在前方的熊赐履,半晌才慢吞吞地说,“你坐。”

  熊赐履谢了,斟酌地坐了凳子的一半,康熙也不发话,自顾自地吃东西、喝茶,慢悠悠地摇着一柄湘妃竹扇。

  沉默,如同铅云一般压上熊赐履心头,那竹扇是在打磨光亮的薄竹片上镂出《东坡游赤壁》图,光线从竹片镂花的细孔中洒落,熊赐履却觉得,那透出来的亮光,有一部分是康熙的目光,正在静静地审视着他,于是把头压得更低。

  “喀”的一声,那把扇子便收在康熙掌心,他淡淡地问:“你丁忧在家,健庵可有信给你?都谈些什么?”

  “回皇上的话,健庵与臣常有书信往来,都谈的是学问上的事儿。”熊赐履紧张地说。

  “嗯?朕看过你写的《学统》,写得很不错啊……”康熙又懒洋洋地玩起扇子来,一手抓了几颗五香豆往嘴里丢,“都讲了什么学问,说来朕长长见识。”

  熊赐履欠身一揖,略一沉吟,便将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的读书心得娓娓道来。康熙一边听、一边想,却不怎么插话,听他讲完,才问:“听说你最近还研究历算之学?跟洋人学的?”

  “回皇上的话,南京前些日子来了两个教士,一个叫洪若翰、一个是毕嘉,洪若翰,皇上在京里也是见过的,这两人精通历算、星象,就住在臣附近,故而常去请教。”

  “你跟榕村……都喜欢星象,到底是师生啊……”康熙拿了茶盏,似乎没看见熊赐履脸上闪过的复杂神色,揭起茶盖,拨了拨浮在茶汤上的茶叶,尖着嘴吹着,茶汤上泛起一阵涟漪,模糊了倒映在水面的轮廓,“榕村这人,才学如何?”

  熊赐履猛地抬起头来,脸色似乎给气憋得涨得通红,颤抖着唇,吐出来的音却如游丝般轻细:“一字……一字不识,皆剽窃他人议论乱说,总是一味欺诈!”

  话到后面,变得激动起来,康熙却像是没听见,自顾自地玩着那盏茶,茶分明一丝热气也无,就喝了也嫌凉,可他还在拨着、吹着茶叶,良久,才淡淡地说:“哦。”

  熊赐履原本烧得发烫的心一下子凉了,他看着一脸不关己事的康熙,心中不觉得愤怒,却涌起来一阵委屈。官场蹭蹬数十年,他也曾选在天子侧,执掌翰林院、为一代文宗。位极人臣的时候,却因为一件原本以为没什么的诿过小事,从云端摔到泥地,连湖北老家都没脸回去,在南京靠着微薄俸禄养一家数十口,北望京华,就盼着当年的门生故旧帮他在明、索两相面前疏通。可那李光地虽被徐乾学扯到明珠府,却做了闷嘴葫芦,虽然徐乾学有接济,可在这石头城里,又怎么是好生活的?一家人穷得要吃野菜,而这一切,都是为了谁呢?

  熊赐履又看了一眼康熙,自康熙六年,他上了一封《万言疏》直指四辅臣的不法、力主天子当学习儒道,那时的康熙,才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正在长个子的时候,肩膀、手臂都像只有骨头似的,可是那神态却比先帝顺治还要冷静。此后十年,他眼见着康熙一路除鳌拜、除三藩,可从没忘记他教导的理学正道……

  熊赐履回想着过去,突然跪了下去。他抬起脸,当年的少年天子已经是三十六岁的堂堂帝王,他想问,你怎么能忘了从前君臣解衣推食、促膝论学的情分?你怎么就能把我拘在这不见天日的穷苦境地、任由那些人落井下石?可他不敢问,只能掩面痛哭起来。

  康熙一眼都没有看向痛哭的熊赐履,头转向纱窗外的开阔景致,远远地望见钟山,然而他的目光却好像也不在钟山,落在更远的地方。他微仰着下巴,脸色如常,只是冷得像冻住了,挺直的鼻梁下,是紧抿的唇,他像是咬着什么,咬得那样用力,就连太阳穴上的青筋都一蹿一蹿的。

  熊赐履哭了一阵,才自觉失态,默默地擦了眼泪,委屈地看了康熙一眼,见他脸色冷凝,也不敢多言。而康熙眸子一闪,紧抿的唇勾起一个冷淡的笑,双眉一耸,优雅地拈了块五色糕,细嚼慢咽吞下,又喝了口茶,似乎刚才的事完全没发生过:“你说他一味剽窃,可他对天象历法,总不是假吧?”

  “他哪里懂得天象!”熊赐履紧揪着长袍下摆,忘形地怒叫了一声,却只见康熙的两道目光如利刃扎进眼中,吓得匍匐于地,低声解释,“臣句句是实,皇上试问他天上的星,一个……一个也不认得……”

  “问,自然是要问的。”康熙冷笑一声,睥睨着熊赐履,“可你熊愚斋的气量也忒小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嘛,哪有父亲记着儿子的仇?”

  熊赐履连连叩头,又急又快地说:“回皇上的话,臣不记李光地对臣不义,可他确实是欺世盗名之辈。”

  “他李光地欺世盗名,那你这当初举荐他掌翰林院的人又该如何治罪?嗯?”康熙的话音淡得像水,伴随着那声“嗯”,康熙将旁边那张几子一掀,人还斜倚着贵妃椅,却是一声轰然巨响,满地碗盘碎裂,菜肴撒了一地。

  康熙将那把竹扇转着玩,又转头去看钟山,可脸上已变了色,熊赐履连看都不敢再看一眼,匍匐在地,瑟瑟发抖,只听他咬着牙,冷冰冰地说:“说李光地是好人,你不乐意;说他是坏人,那是给你自己丢人;给你自己丢人就算了,那用他当学士的朕,是不是也跟着你丢人?”

  熊赐履不敢答话,却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回头一看,康熙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回廊转折处,他撑起身子,腿上却发软,又坐了下去……

  康熙面带愠色,刚绕出回廊,就看见李光地笑着过来,连句“皇上”都还没说,康熙加快了脚步走过去,冷冷地抛下话:“去找张玉书,晚上到观星台来!”

  康熙走进后堂,他闷声不吭地闯进来,唬得守在后堂的苏州女孩子们一阵慌乱。她们都是曹家的上差丫头,拨来伺候康熙的,原本也用不着她们,点缀着好看而已,只是车驾刚下来,康熙身边的宫女、太监们都忙得足不点地安排事情,也没防着康熙会直撞回后堂。

  其中有两个比较机灵的大丫头,连忙拧了手巾把子来,这原是江南富贵人家的习惯,宫中也是有的。只是康熙走得一身汗,若是宫人们必定要先帮他宽了衣才递手巾让他擦汗,这两个苏州姑娘第一天伺候康熙,又惶恐又紧张,也抓不准康熙的心思,递了手巾上来,康熙却没有意思要接,两下僵在当场,大眼瞪小眼。

  康熙原本就窝着一肚子火,看这几个丫头不伶俐,更是连话都懒得说就甩手进了内寝,一阵风似的把靴子、腰带、长袍扔了一地,翻身滚到床上去。

  发了一会儿呆,他坐起身子,又看见外面那几个丫头遮遮掩掩地在看他做什么,气得肝疼,待要骂人,却又觉得没事跟下人生什么气?没得失了身份,又倒回床上去滚了两滚。

  要留瑕在,可多好?

  这个念头一起,怒火顿息,紧绷的肩膀也松了,想起留瑕,就惦记了规矩,康熙四下一看,扬声问:“朕的猫呢!”

  “回皇上,在这儿。”

  外头的丫头连忙从另一头连猫带笼整个捧过来,笼子没有上锁,只盖着遮布,康熙扯掉遮布,忍俊不禁,规矩大约刚吃饱,腆着个大白肚子睡得脚朝天。康熙打开笼门,把它倒到床上,规矩从笼子里滑到柔软的被上,用前脚拨了拨脸,更是四仰八叉睡得打呼噜。

  “你倒有点儿旗下爷们的架式啊?”康熙孩子气地笑了,康熙把那笼子拿给丫头,便坐在床上伸手戳规矩的肚子玩,规矩睁开一只眼睛,前爪拍了他一下,似乎是叫他不要闹,又自顾自地睡。康熙摸摸它,突然发现自己不知道规矩是公是母,于是把它抓起来一看,哈哈大笑着对它说:“怪不得你喜欢留瑕,原来你还真是个爷们?”

  规矩踢了他两下,没有醒来,康熙不甘愿,硬是把它吵醒,规矩懒洋洋地伸了伸爪子,弓起背在康熙身边蹭了一圈,倒在康熙腿边,把头凑到康熙手边,要他给挠头,康熙说:“你怎么一天到晚头痒?不是长了什么虫吧?”

  规矩似乎听得懂,瞪了他一眼,大咧咧地坐在康熙腿上,康熙一边帮它抓头、一边说:“你这家伙倒也亲人,朕还以为你只给女人抱呢?咦?你不会是兔子吧?”

  规矩大约不知道这兔子是什么意思,只眯着眼睛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康熙对它说:“朕带你去找留瑕好不好?”

  规矩对留瑕的名字没有反应,张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一脸睡相,康熙一笑,唤人把笼子拿来,把扭来扭去的规矩塞进笼子里,朗声说:“去,把曹寅找来!”

  约莫一刻钟左右,曹寅赶到,打了个千儿:“皇上要去格格那里?”

  “你领朕去吧,她家是不是在观星台附近?”康熙在内寝换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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