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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留瑕见他有些动摇,又说:“老太太还没走远,皇上就在慈宁宫里,不过是隔扇门而已,等老太太梳洗完了,咱们再来给她老人家磕头、说话,也是一样的。”

  康熙闻言,依依不舍地还是不放手,这头太妃也已经劝了太后,两人走过来,太后拍了拍康熙的肩膀:“皇帝……”

  康熙抬头,一看见太后,两人之间突然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亲情,康熙凄然地喊了一声:“母后……”

  “玄烨……”太后轻声说,这是她二十七年以来第一次喊他的名字,康熙膝行两步抱住了太后大哭起来,太后弯腰轻拍着他的背,也忍不住走珠似滚落的泪。帝后母子二人哭了一阵,才在留瑕与太妃、长公主的劝说下起身离开内寝。

  内务府连夜召集八旗王公入内守灵,康熙哀痛逾恒不能理事,一应诸事全都交在内阁群臣手里。宫人们在内务府的指挥下,撤走所有吉色、糊门神、赶制孝衣孝带、搭灵棚,人人忙得不落座。

  太皇太后子时去世,康熙虽然在留瑕等人的劝慰下暂时平静了些,但是一看到穿戴整齐的太皇太后被抬出内寝,一向意志坚强的他似乎崩溃了,整日昏昏沉沉地只是啜泣不语,唯一记起来的,就是要割辫。中午给亡者上酒食时,一声举哀,他随着众人号啕大哭,突然惊醒过来:“朕要割辫!”

  割辫是帝丧才能行的最高哀思,皇帝割辫更是非同等闲,群臣大惊,内大臣索额图马上跪了下去说:“回皇上,祖制,后丧例不割辫。”

  “太皇太后凤翔三代,抚育朕三十余年,慈恩贤德无人能及,朕要割辫!”康熙抓着自己的辫子,蛮横地说。

  群臣说好说歹,可是康熙全都听不进去,直闹着要割辫。谁都没遇过他这样耍横,裕亲王眼见不是个法子,只好挽了太后出来,太后刚说几句,康熙就跪在太后跟前放声大哭起来,哭得太后心软,也就由着他去了。

  哀伤太皇太后过世的人很多,但是大家都觉得太皇太后活了七十五岁,虽然经历风雨,总算苦尽甘来,得享太平颐养天年,临去时也没什么痛苦,算是喜丧。没有一个人像康熙那样疯迷了似的,每日三次举哀,比谁都哭得久,人们若有事要禀,他说话也说不利索、思绪也颠三倒四。水米不进,他在梓宫边搭了个夹间守灵,整日若不是在夹间里啜泣,就是冒风站在外面呆呆地望着慈宁正宫殿。

  太子还小,不能掌事,一众要务全都落在康熙的一兄一弟——裕亲王与恭亲王身上。恭亲王原先在古北口练兵,闻太皇太后病重,抛下军务兼程赶回,走到一半就听见太皇太后辞世,更是加紧赶路。一进宫,只见裕亲王等在慈宁宫门外,恭亲王快步走上前去,就地打了个千儿:“二哥。”

  裕亲王应了一声,领着他穿过宫门,裕亲王低声说:“老五,皇上这两天哭得没法理事,太后老佛爷也不能做主。你回来,诸事就是我们哥儿俩参议着办,我这些日子冷眼旁观,要提你一句,上书房只怕会有动静。”

  恭亲王点头,他深深地看了看裕亲王:“二哥,咱俩可都得拿定了主意,三哥不是个能欺的主儿。”

  “还用得着你说?你没瞧你三哥,子时歇息,四更起身,亏得是个有福的,要不,真要给人怄死,我又不是痰迷心窍,去抢那个烫屁股座儿?”

  “谁说不是呢?反正你我就是个擎天保驾的王爷命,皇上到哪山,咱唱哪山歌,我现在什么也不求,就想打几场仗,挣个铁帽子庇荫子孙,此生无憾哪!”恭亲王说。

  大丧期间不能笑,所以裕亲王只是弯了弯嘴角,眱了恭亲王一眼:“美得你!”

  兄弟二人绕出长廊,进入慈宁宫前院,院里搭着巨大的灵棚。跟夏季搭的遮阳天棚不太一样,天棚要将整个宫殿遮住,灵棚只遮了前方,并延伸到整个前院,在灵棚尽头的慈宁宫正殿里停着太皇太后梓宫与高达六尺的牌位。

  恭亲王一进灵棚,看见前方的牌位,先是一愣。他与太皇太后感情不深,但是看着那副牌位,突然想起幼年跟康熙、裕亲王一同给太皇太后祝寿跳舞的事,晃晃悠悠,已经是快三十年前的事,富贵穷通弹指间杳若云烟。喟然长叹,一撩孝衣袍角,跪了下去,膝行到太皇太后灵前时,已经满眼是泪。

  旁边有人一声举哀,东西配道上跪着的男男女女一齐哭号起来。他们与恭亲王不同,都已经哭了两三天,一天三次,就是有泪也哭得干了,因此大多只是号而不哭。恭亲王哭了一阵,早有旁人过来搀扶,他也只是抓了两下表示不愿意离开灵前,等人再三劝说,才就坡儿打滚,起身去见康熙。

  金丝楠木的梓宫旁边,用白幔围出一个夹间,康熙就住在那里。恭亲王让人进去通禀一声,等人出来,才在外报了一声,挑布幔进去。一走进那夹间,恭亲王马上就跪了下去,因为里面连张椅子都没有,只在地下铺了垫子。垫上放着条桌,一盏青灯放在旁边,康熙跪坐在桌边,拿了根针,正在刺血圈点一迭经文。恭亲王见状,连忙膝行过去:“皇上圣安!”

  康熙迟钝地抬头,认了半晌才傻兮兮地咧了咧嘴:“哦……是老五。”

  “是,皇上,臣是常宁。”恭亲王一叩头,抬起头后,康熙连问一句“什么时候回来的”都没有,就自顾自地拿了针又去刺自己的手指。

  恭亲王错愕地注视着康熙,从没见过康熙这样颓废。因为割辫,长到腰际的头发如今披散在肩后;从前十日一刮的头脸,已经个把月没整理,前额冒出粗粗的短发,脸面胡须长得老长;眼下发暗,眼眶泛红,苍白清瘦得像死而复生的尸首。恭亲王打了个寒战,康熙丝毫没有察觉,只是一门心思在圈点经文上。恭亲王愣愣地看着他,正想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之类的话,却听布幔轻动,回头看去,却是留瑕捧着个托盘进来。见了他,一欠身算是招呼,把托盘里的东西打开、试了毒,放在另一个条桌上抬过来。

  “皇上,太后老佛爷关照着给您熬的素粥,用一些,好吗?”留瑕好声好气地说,康熙似乎没有听见,依然低着头在做自己的事。留瑕也不去劝,叹了口气,把他圈好的经文一张张收起来。

  恭亲王试着与康熙说话,他轻声说:“皇上,您先进些粥吧?”

  康熙充耳不闻,留瑕对恭亲王说:“五爷,皇上这会子还没心思用,一会儿我伺候成了,外头也给您备了素菜,与二爷先用些吧?”

  恭亲王只能答应了出去,裕亲王等在外头,两人走出正殿,恭亲王问:“忒奇了,三哥不照时辰用膳?”

  宫中什么都讲究时令,该什么时间做什么事情,从没有乱过。虽说守灵,但是到了该用饭的时间,外头人也都已经轮番出去吃中饭。站在空荡荡的廊下,裕亲王压低嗓音说:“从老太太昏迷开始,已经好几天不照时辰用膳了。老太太刚过去那一阵,连水米凉浆都不用的,眼下好些,老佛爷劝了好几回,加上那蒙古格格好说歹说的,想起来才用一些。”

  “三哥这个样儿,看得我心里头害怕,失魂落魄的,怎么了这是?”

  裕亲王摇头,长叹一声:“我也不明白,你是没赶上那场热闹,老太太一去,我们费了多大劲儿才把他从老太太床前劝开;也不知怎么想起来,又说要割辫,连太后老佛爷都搬出来也不顶用。我现在只盼着你三哥赶紧的清醒过来,一开春,多少大事赶着要办呢!”

  恭亲王倒不这么看,他搓着手说:“你也得体谅着三哥,我们兄弟八人,就他跟老七最亲老太太。老七早夭,你我又长年累月在外头,老太太膝下常见的也就是他。每日晨昏定省,三十多年,就无情也看出情来,咱们看着老太太是喜丧,可三哥心头那份难受……唉……二哥你多受累些!”

  “我何尝不知道你三哥最孝顺?要是咱家是平头百姓,我愁什么?可咱们家国一体,千事万事,须臾离不开他。我现下就怕他一横心,真要守丧三年,那时候,岂只是我受累的事?”裕亲王皱着眉说,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冰冷,“再说,还有人就盼着他不问国事呢!”

  恭亲王默然不语,兄弟二人默默地望着西配殿门口一群吃饱了饭在说话的上书房大臣。恭亲王转头,深深地看向殿内,若有所思。

  康熙圈点完了经书,呆着脸愣愣地坐在原位,留瑕撤走了摆着经书的条桌,把膳桌移过去:“皇上,用膳了。”

  康熙的视线依然那样直直地不知看向何方,留瑕看他这样无精打采,心中莫名觉得痛楚,一股子又酸又热的血气涌上来又退下去。她握住康熙的手,轻轻往他的虎口掐了一下,康熙眉头一皱,痴呆似的看向她,傻傻地扯了扯唇。留瑕拿起黄铜粥勺,舀一口素粥,吹凉了,往康熙嘴边送:“皇上,吃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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