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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我无奈地一把推他出去,门关上,总算安生了。

  他轻笑,笑声很快消散。

  六 一枝折得

  我的房舍又恢复如初,只是被单换作了鸳鸯戏水。我慢慢地走到桌前坐下,烛火闪烁,炭火在烧。这一日一夜的变故此刻想来,似梦如幻。我很想欺骗自己什么都不要想,但是祸害的奸险也同他种下的情蛊一样根深蒂固。

  他分明是想探究地宫,不然他不会告诉我还有条道没探察,让我再住一阵清华池就是证明,他还会再派员深入。可一听我说带琵琶去,他又反口道不稀罕亡国之物。

  叶道人及南越嵩山与罗玄门一战不可避免,谁都清楚那一战将九死一生,他却以我准武圣的话题扭转了气氛,令罗玄门上下为之鼓舞。难道定下下一任门主,他们就无后顾之忧了?我不明白。

  最可恶的是他送我回来,门前的那句小别胜新欢,暗示得已经够明白了,可我真的不信,世间最美好的花骨朵就在嘴边,他会不吃?

  我摇了摇头,想甩开这些乱七八糟,却发现身躯还是酸软。我长长地吁了口气,祸害又怜惜我来着,所以今晚他走了。

  沉沉睡了一觉,次日上午,我查阅了宫廷侍卫在职人数,并没有少一人,只有两个放了长假。又问侍长影卫状况,侍长答:“影卫是陛下亲自安排的。”我便没再问下去。那八位死于地宫的非编制人员,意味着西日昌手头有大把大把见不得光的人。

  侍长正与我说着话,陈风跑来,送上一份文书。我打开一看,丑陋的八个字:时沐清华,晚约桑间。

  也亏他写在公文折上!

  午前我回清华池的路上,逢见从鸾凤宫出来的一行人,这回更好,除了孙文姝,大部分妃嫔和宫人只扫了我一眼。孙文姝道了声大人,我不置一词,与她擦肩而过。走了很远,我听到孙文姝的宫人悄悄对她道:“娘娘,西门大人已经失宠被赶出昌华宫了。”而孙文姝责了声:“少嚼舌根!”世态炎凉,幼年我从西疆跑到京都的一路上,早已领略。我倒希望连孙文姝都来个视而不见,可她到底有心了。

  我回到自己房舍,午饭婉娘已为我备下。用完后,婉娘进来收拾碗筷道了句:“大人,上午你不在的时候,我接了旨意,说是请你每日晚间回来先去沐浴,松一下筋骨。”

  我一怔,祸害连清华池也知会下去了。

  婉娘道:“大人辛苦了!”

  片刻后,我问:“婉娘,每日我不在的时候,是你帮我收拾屋子的?”婉娘答是。

  我目送她离去,婉娘一身的赘肉藏于宽大的衣裳下,更不知还藏了多少心事。如果不是因这身材,她该领更高的品级,去更尊荣的殿堂,但正因这身材,她才能得以安享清华池的平静日子。或许,女子失了姿色才能更看清自己吧!那我是不是该多吃点?

  午后,月照宫里,我去了半日,答喜也望了我半日。

  我问:“他们人呢?”

  答喜淡淡一笑,道:“今儿你随我。”

  温暖的月照宫里,答喜让我躺在董后的床上。她从衣领里掏出一条银白的链子,链上坠着一枚紫晶。我蹙眉而起,“我不要催眠。”

  答喜一手按我,一边轻声道:“不是绿光断魂。”

  链子悬在她指间,我这才第一次看见她的衰老。她的容貌身段都静止于二十上下,但她指间的僵硬,柔滑的肌肤也掩饰不住。她确实到了垂暮之年,罗玄门上乘催眠术的施展,不啻于绝世武学。答喜无疑气劲浑厚,但细微精妙的气劲施展,她却很勉强了。

  “我与你武道不同。”答喜诡异地一笑,“世上与你同武道的估计也没有一个。我没什么可授你,一切只能靠你自己。”

  我微微点头,平稳躺下。紫晶在我眼前轻颤,答喜的声音舒缓而沧桑,“你一直很累,这累的缘故大半来自你自己……”

  紫光逐渐令我感到凄美,我不知答喜究竟要对我做什么,但她言辞间流露出的伤感,让我感同身受。

  “永远不衰的容颜,执著武道之心,可人毕竟还是人。世人哪有不俗?脱俗了,也就辞世了。”

  睡意悄然而至,在睡梦中,有一个故事温情开场,怆然收尾。

  很多年以前,有位厉害的母亲,在她一双儿子年少青春之时,分别送给他们一位侍妾。长子的侍妾美艳动人,次子的侍妾中人之姿。长子极其宠爱美貌的侍妾,次子无动于衷,只将侍妾充作宫人。半年之后,这位母亲告诉二子,两位侍妾未入宫前都定了亲,也都曾与别的男子山盟海誓。二子听闻后,长子亲手杀了他的侍妾,次子却从此开始宠爱侍妾。

  次子本就生得俊美,又颇有手段。那侍妾终日内心煎熬,权势的欲望,荣华的熏染,情爱的诱惑,让侍妾放不开,又向往。最后,侍妾决定做一个类似于二子母亲那样的女人。她每日向那位母亲请安问寒曲意谄媚,次子虽然不悦,却始终纵着她。然而次子的纵容,只令侍妾更加贪婪。母亲要次子杀了她,次子依然保持沉默。一年后,当次子亲眼目睹侍妾背着他,敛财伤人,次子还是没有杀她,这情形一直到侍妾有了身孕。不知发生了什么,次子亲手将侍妾淹死在阆风湖。那是一个严冬,湖水冰冷。次子任由侍妾挣扎哀求,抱着她一步步迈入湖水深处。次子独自走出阆风湖,一身湿寒。

  故事中的母子,自然是董后与明、昌。残忍的董后策划了一场悲剧,借而告示二子,世间的女子都只可享用不可信任。山盟海誓抵不上物欲的诱惑,定过亲爱上旁人的女子也会变心,她说的甜言蜜语早对旁人说过百遍千次,所以西日明毫不犹豫地杀了爱妾。

  董后显然清楚,她的次子心思更繁复,所以她安排给他的侍妾姿色寻常,而少年西日昌的行径也确实叫人看不懂。我只能确定他曾动过真情,为何而动,又到何种地步,怕是只有他自己清楚。

  倾城苑当年有位名姬年长从良,她没有选择与她登对的才子豪客,也没有选择富贾权贵,而是下嫁了一位客栈掌柜。那客栈远在山区,掌柜土里土气。妈妈私下问她何故出此下策?名姬答,她尚貌美又有薄资,嫁一个匹配的,不如嫁一个远不如自己的。后来听说她过得极好,夫君唯命是从,夫妻恩爱无间,妈妈每每提及就唏嘘不已。这样的婚嫁,基于那位名姬对自己的怜爱,胜过了世间真情。因为自身比较优秀,所以不想和同样优秀的人厮守一生。

  我想年少气高的西日昌宠爱那侍妾,或许也出此因,只是那侍妾到底辜负了他。这打击对他那样自信的人而言,极沉痛。偏到鸳鸯两字冰,让他成年之后都铭刻五内。

  这滋味既冰冷又伤感,亲手淹灭自己的真情,自己的骨血,当时会有多痛?现在的西日昌可变幻任何神情,唯独缺那一份从阆风湖走出的悲痛。

  答喜不再言语,我渐渐从睡梦中清醒。这样的往事,她无法对我直言,而是借由紫晶恍惚,于我梦中倾诉。

  见我醒转,答喜微微一笑。我支起身问:“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答喜收回链子,只道:“你可以回了。”

  我又问了句,她却飘身离去。月照宫董后的寝室里,炭火已弱,一片午后阳光射入,恰是半冷半热。迎着光头的半边身子温暖,背光的却阴寒。

  罗玄门的人在月照宫后殿,我没有过去。时日已晚,而我浑身的酸乏还没除去,又多了一重心事。

  答喜看着西日昌成长,又身为罗玄门元老,没有比她更了解西日昌的人了。武者之心不可夺,何况她已臻至天行,暮年衰败,没必要为任何人说话。念及与她不多的对话,那一句好好待陛下吧,或许是她的初衷。人老了,总期望看到和美团圆,总希望后辈多些欢欣少些伤痛。可是,世事难料君心难测,岂是单方面能力挽的?更不提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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