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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西日昌听完后不露声色,只道:“听先生言,受益匪浅。”

  “不敢。”花重立即答复。

  西日昌再问,花重却一概道,菊子不知。显然他是不想说了。

  连我都想继续听,西日昌自然也很想听下去,他道:“先生不用顾忌,有话尽管说来。”

  花重躬身道:“菊子尚有自知之明,空谈仁义道德还成,论及其他,那是远不如人。”

  西日昌失笑,随即大笑。我唯有感慨,此二人算一拍即合。西日昌本就背地里干尽祸殃他国之事,花重更准确的予之定位,表面上一定要光鲜。

  花重被苏堂竹接去了另一驾马车,西日昌在帘后望他的背影道:“此乃国士,可惜了……”

  可惜花重体弱,天命无几?还是可惜花重来自南越,存心叶叠,无法重用?

  忽然西日昌搂住了我,道:“我令苏堂竹传了蓼花旁的武学。”

  我毫无意外。我自己曾领教过西日昌的绿光断魂,那种搜挖心底的恐怖滋味,至今后怕。同为罗玄门下的苏堂竹或许不会绿光断魂,但以小竹和善可亲的外表,在蓼花不备的情况下使出催眠手段,还是极容易的。

  所以我反问:“她不适合?”

  西日昌道:“天下绝学,落在寻常人手中,只会断送性命,好在她并不清楚你教的是什么。”

  我一点头。

  “我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到手的东西,有些人不费吹灰之力,轻而易举就得到了。”西日昌捏着我的腰问,“这是为什么?”

  我僵了身子,原来这几日的光景,他一直在等我主动开口提叶少游,但我怎么那么笨,居然错过了。

  腰际忽然一力袭来,我软了身子靠在他胸前。

  “这是为什么呢?”他在我耳旁吹气。

  我勉强道出两字:“断义。”

  “总算你还不糊涂。”西日昌笑声渐没,“今日我真的很高兴,你能叫我更高兴些吗?”

  我转身而笑。这是个赤裸裸的要求,他需要我填满他,他的真话假话都是一样的,甚至还可能恰好相反。

  华服散开,衣裙褪身。男人被压于女人身下,平稳的马车也颠簸。我看不到他的神情,因为我背对着他。我不用掩饰自己的表情,而他也不想看。

  他其实是不高兴的。他不高兴并非花重,也非为我,而因他自己。花重还有很多话没说,但他说的话已经足够西日昌追根溯源。其中最打击西日昌的是花重以为西日明的某些方针是正确的,比如塑造强国威望,高举仁信之旗。正因为西日昌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策,体味到了花重的分量,才会不高兴。强者最讨厌被人摆布,帝皇更厌恶被人踩到尾巴,而西日昌听得进逆耳之言,所以这一下尾巴被踩,他就要发泄了。

  我却有些高兴,花重让我觉着西日昌并非不可战胜,弱者更不是注定被强者鲸吞。花重为西日昌指了一条更宽广障碍更少的道路,也为我解了一个心结。我其实也征服了我身下的男人,他占有我的同时,也被我占据。他把我吃个干干净净的同时,我何尝没有吃他个通通透透?

  这个当世最强武,有着登徒子外表的帝皇,在我身后细细吐气,在我身下任我撷取。但是这个男人确实很强,他说没一顿吃饱不无道理。不知过了多久,汗珠从我身上滚落,身体开始释放危险的信号,我以意志强忍住。

  哪有什么欲仙欲死?哪有什么抵死缠绵?我听到来自深渊的笑声,欲望就是抛弃理智的堕落。它很美,诱惑人一步步走向悬崖。知道它美得很邪,也带着毁灭,却还是会忍不住投奔,最后奋身一跃。无边黑暗,黑光闪烁。

  身体忽然一折,我不禁浑身发颤,他撑起身抱起我,在我耳旁柔声道:“你累了……”他的手指探入我唇,长发缱绻我身,几声呻吟半封于他手中。他了结了这半日的情事,将我紧紧搂在怀中,带我卧倒榻上。我们的长发彼此缠绕,半空中荡了一下,又覆落我背。

  “等到我们都老了……”过了一会儿,他没头没尾地说了半句。

  我无声喘息,他的手开始揉我腰,一下下,缓慢而炽热,舒解着我的身躯。一道热流由腰间滚涌而出,一分为二,一条上行急速推进,势不可当最后冲至脑海,一条下流缓行黏淌。

  三 乐震指伤

  盛京城外,我又还原为西门卫尉,蒙上了一身灰衣。

  大批的官员出城接驾,拥着西日昌回了宫廷。而到了宫廷,我与苏堂竹受命将花重及他的侍人安置于太医院的偏院。苏堂竹回到太医院就被苏世南叫走,剩下我一人领着花重去了偏院。

  花重的侍人忙着搬运他的书籍,我则与花重坐在院中品茶闲谈。

  作为名士,花重涉猎极广,其中也包括乐音,而我能与他台面上扯的只有乐音。我们泛泛而谈,空灵而优雅,谁都没有提及叶少游,也没有提及琵琶或笛。

  就在我看他的行李差不多都运到了,打算告辞的时候,花重却提及了琵琶。

  “贞武大人的琵琶与世间所有乐音都不同。”

  我一怔,他的称呼竟是贞武大人。

  “有何不同?”

  花重没有看我,只望天道:“那是劫难,杀劫、桃花劫和心劫。劫音一出,天地同悲。”

  我郑重道:“还请先生明示。”

  花重默了片刻,轻叹道:“西朝北殿金钗还要葬几回?折了纤指断了皓腕,君爱……”

  我听到折指断腕当即起身,花重君爱之后就未出口。

  “多谢先生赐言,西门告辞。”我冷冷道,而后转身而去。花重也站起了身,默然目送我离去。

  虽然花重没有说错,若我无武只是寻常人,那些劫难自然远去,但要我自废修为绝无可能。

  我品尝到同西日昌一般的滋味。花重若是谋士,那他无疑是天底下最毒的谋士,他给出的意见都是自残。他建议西日昌自己扇自己耳光吐出到嘴的唐洲三城,建议我则自废修为吐出多年的苦泪心血。偏偏他说的既在理且刺中要害,如何不叫人恼,又如何不叫人郁闷?

  我一身的劫难来自天一诀,舍弃了天一诀,是无劫无难了,但也置我于任人宰割之地。我若无修为,当年就毙命于西疆,我若无修为,早被西日昌弃若敝屣,顶多当个玩物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回到昌华殿我的房中,我仰天长叹,只恨我少不经事,只恨我实在太弱。眼光扫到案上的“永日无言”,挥袖揽入,厚重的琵琶曲初次畅响于这把王者琵琶。

  古乐府之行路难铿锵起音。奢丽宫廷,密锁重关,廊深院徊。笼中之鸟,金丝霞帔,掌中曼舞。垂羽翼而蹀躞,如何不叫我拨弦起音,嗟我武心?

  “永日无言”比“妃子血”演奏古曲更充满穿透力,不知不觉中,《行路难》的第一折几近耗费了我所有心力,怨恨也同时倾泻。化了嗟叹,我却是一片茫然。

  沉重回旋,音色更低。第二折曲乐演奏的是坚冰封冻,长河难渡,积雪厚裹,高山难攀。对我而言,行路难,非歧路,乃入狱。

  世人哪个不觉世道艰难,步履蹒跚?自己满腔才情一身本领无用武之地。看旁人走得轻松,走着捷径,谁又知旁人心下惶恐,早摔过满身乌青?我的路难走,正如花重所言,布满劫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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