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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西日昌微一点头后,拓及挥手示意。我们前方不远处的旗兵挥舞旗语,草原上军阵望旗而动。

  陈隽钟受命为我解释:“首先是常规的横阵出列,先摆的是鱼鳞阵。”我凝神看着,藤甲军整齐有序地出列,全军分为左、中、右三路,一字排开的基本阵形,到了场中央后,他们分散开来,很快组成了个后鱼鳞、前波浪的阵形。

  “此阵属于缓式中央突穿阵形,旨在将敌驱于两侧,待敌中央薄弱后,将我中军主力投入,突穿敌本阵。若敌攻我侧翼,避免两侧部队接敌,而由后方钩状部队牵制。大人请看,那鱼鳞前的巨型波浪,那就是。”

  鱼鳞阵变化多端,既可变为鹤翼阵,又可变为偃月阵或纺锤阵。初次见识的我大感新奇,单就一支藤甲军就由横阵变换了五种阵形,最后组成圆阵收尾。

  “下面是长枪军最擅长的几种阵式……”我仔细地观看,默记心头。从横轭阵到雁形阵,失锋阵到车悬阵,虎蹈阵到卧龙阵,各有妙用,灵活多变。

  “阵依然是死的。”西日昌冷不防插了句话,“打仗靠的是什么?除了强兵,还有更多别的重要因素。”

  拓及跟着道:“大军未动,粮草先行,陛下就成天吃草。”

  西日昌失笑,一拍拓及厚背,“民都以食为天,别说我天天吃草,我是没一顿吃饱的。”

  拓及大笑起来,边笑还边看我,我只装没听到没看到。开阔的晟木纳草原上,军士们雄壮的身影,云从龙,风从虎。

  拓及和蓼花亲自送我们离开晟木纳,上马车前,蓼花抱着我在我耳畔道:“奸了陛下。”

  我哭笑不得,只道:“我看着办。”西日昌能奸吗?男人能奸吗?只怕越奸他们越高兴。

  我不是蓼花,或许我曾有过蓼花的心境,但现在的我,越发觉着,即便身份泾渭云泥之别,都是一样的。在情爱上,情感上,没有共通即没有平等。九五之尊俯瞰众生,野地杂草居下望上,至少望了看了,才有一目的交流,一眼的平等,旁的能求吗?

  君予我多少,我便还君多少。只一条残命,如何都值了。

  南回的路上,我伴随君侧,再次看他翻阅荐才奏文,便问:“来的时候没看完吗?”

  西日昌边看边答:“这是看不完的。”

  我暗暗点头,君王注重人才,总想挑最好的。随口问他一句,不想他扬了扬手中卷道:“德才兼备固然好,但有德无才要来何用?这一多半都是孝廉。”

  我微觉诧异,“这么说来,你更中意有才无德?”

  他眼也不抬地答:“并非。虽唯才是举,但招些恶名远扬的岂不自找麻烦?世人哪有完美无缺,太多完美,肯定是假的,不少名士不拘小节那才是真性情。”

  我凝神望他,忽想到一典故,不禁窃笑。

  ——为人体貌娴丽玉,口多微词,又性好色。

  不正是说他吗?

  冷不防一卷书落到头上,他砸了我道:“腹议我什么?”

  我往角落一缩,他正想扑来,车外陈隽钟道:“陛下,山台郡守求见。”

  山台郡守带来的消息正是西日昌极感兴趣的,南越名士花重举家迁移山台淹潭。花重字菊子,出身官宦世家,二十一岁一出道,即名扬南越,续而传名他国。花重虽年少扬名,却一直拒入仕途,从他字菊子便可知他隐世之心。

  西日昌当即下令转道淹潭。晚间我们在山台郡治宿了一夜,次日午后赶到了淹潭。

  二 名士花重

  花重选址于淹潭山脚,依院中椿树新建茅屋于河畔,正门对着娟秀的淹潭山。西日昌远望第一眼便对我道:“庭院有树,好个闲字。”

  “为何不是困字?”我问。

  西日昌携我手下车,道:“门半开半掩着。”

  陈隽钟等人伫车旁守候,西日昌只带我而去。临入花重门,他解下了我的面纱,塞我手心,而后小扣柴扉。一童子步出,“二位何事?”

  西日昌道:“杲北常黎求见花先生。”

  我不觉微微一颤。

  童子看清我们的面容后,神色微改,客气道:“二位请入院等候片刻,我去通报。”

  西日昌携我手步入庭院,立于椿树之下,以我耳力,可闻舍内言语。童子穿过厅室,过了廊房,于最里间门外二扣房门,一男子以低弱声相问:“什么事?”童子道:“先生,来了二位客人。”男子沉吟道:“我抱恙在身,早与你说了不见客,为何还来通报?”童子答:“这二位客人很不同,即便往日在南越我也没见过这样的人物,所以特来通报先生。”

  男子叹了声,问:“如何不同?”童子答:“神仙眷侣。”男子默了片刻,道:“焚香递茶,请他们厅室等候。”童子应声。

  童子燃香后,请我们入舍。简洁亮堂的厅室,无书卷气亦无寻常人家的烟火气,若非香片弥漫,花重的新居就像无人问津的乡野客房。茶送上,无纹白瓷碗里只漂几片叶子,呷一口,几无茶味。而西日昌浮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容,倒与花重的格调合了拍。

  过了很久,花重才在童子的搀扶下,踱移而至。西日昌与我起身,各自行礼,他作揖,我躬身。

  花重病容苍白,青衫单薄更显其清瘦。观他年龄,大约与西日昌接近,三十上下,但容貌气色却苍老,两鬓微染,眼角已然爬上了细纹。尽管如此,花重依然是位美男子。他的容色同其格调,初看淡泊无奇只面容清秀,而越看越异于常人,如同一潭清泉,第一眼只觉清澈幽静,而越看越发现根本看不到泉底。

  花重微微垂首,坐于席上,他的目光先在西日昌身上停了停,后在我身上迟了迟,等我们回席后,他才开口道:“二位贵客,所谓何来?”

  西日昌道:“常某路过山台,得知先生乔迁于此,因久仰先生之名,特携内人前来拜访。”

  花重的语调透出倦意,“花某方到淹潭,常先生就能得知,可见常先生非权即贵。”

  西日昌笑了笑,花重默声,其实这二人什么都没说。

  过了一会儿,西日昌问:“先生久居南越,为何迁居皋中?”

  花重长叹一声,“二位贵客,请随我来。”

  花重起身后,由童子搀扶,竟慢慢走回了书房,西日昌携我手紧随其后。看花重步态,还真重病缠身。

  入了书房,花重支开童子,坐于榻上后,将案上凌乱的纸页归了一叠,递于西日昌道:“花某因它而来。”

  西日昌双手接过,就立于花重榻旁,一页页看了。我在旁瞅了几眼,非常奇怪,那些纸上书写的都是诗词,而主题都是咏花。页页柳骨斜飞的瘦字,赞梅歌莲,咏杏颂桂,字是好字,词是佳词,但这些都毫无意义。文人借物借景抒情,以表怀才不遇以托心曲百态,可这同花重移居淹潭有什么关联?

  西日昌一一看完后,单手将这叠纸搁回案上,取了镇石压住。花重凝视案上一阵后,就在榻上直接拜了西日昌。我大吃一惊,然而更吃惊的话还在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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