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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整整一个上午,我走进了董后的世界。在她短暂的三十六岁生命里,她留给大杲的是三位各有特色的帝皇。

  董后单名康,炎帝发妻,炎帝昵称其康儿。董康出身名门世家,十四岁嫁炎帝,十八岁诞长子明,二十岁又添次子昌,三十六岁病亡。

  董康是位美女,她活着的时候,炎帝独宠后一人长达二十二年,而她去世时,威严的炎帝为她痛哭三日,炎帝因此忧郁成疾,两年后药毒驾崩。

  董康还是位才貌兼备的美女,她去世前对炎帝的三条嘱托,深远地影响了大杲。其中第一条就是她请求炎帝善待次子昌。炎帝一直偏爱长子明,冷淡次子。因董康的遗愿,西日昌才没被打发到封地为王,留在盛京委以重任,这才给日后的西日昌提供了篡位夺权的机会。董康的第二条嘱托是请求炎帝让她的弟弟董舒海镇守西秦边境,炎帝照做了。最后一条当年看似平淡无奇,却也关键。董康请求炎帝重用邰茂业,炎帝做到了,但明帝没有做到。西日明登基后不久,邰茂业就因小事丢了官帽。而现在,邰茂业是昌帝的宰相。

  除此之外,董康还是位极有手腕的皇后。虽然传上满篇赞誉,但从几句起居和几段处事中,我还是看到了她的心机。炎帝极宠爱她,但作为男人作为帝皇,炎帝偶尔也会宠幸旁的女子。传上书董后仁善待下,宫人病了,她会把自己的药转赠宫人。一宫女幸后有孕,她亲自安排其住所饮食,后宫女诞子而亡,她将其婴视若己出自己抚养。这位皇子传上没有下文,下文在另一本书上,早夭。

  董康固宠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在炎帝心目中,董康还是他的智囊。炎帝朝中,很多大杲国事背后都有董康的影子,只是董康实在聪明,做得恰到好处又从不张扬。每每帝问,她总不答,只有帝再三反复之问,她才吭声。她的不答给了炎帝足够的时间细加思量,而她的答往往是决定性的。

  董康的个性更接近于她的次子,也是位极复杂的人物。她分明处于权力中枢,却没有过分追求权势。她曾几次三番迫使炎帝收回重用董舒海的旨意,直到死前,还不忘将其弟调离盛京。说她不追求权势,她却紧紧抓获炎帝二十载,导致炎帝子嗣凋零。明面上她是位贤后,暗地里包藏私心,但大体上她从来没出过错。

  我觉着董康真实的想法很简单,就是她始终在为自己的儿子谋划将来。皇子太多,日后会造成分权及引祸,所以她就处理掉,使尽手段固宠。大杲的江山将来是儿子的,所以她就理性建议甚至不惜折损董家利益也要打造一个盛世大杲。只可惜她有两个儿子,虎毒不食子,最后她的嘱托不啻为选择题。首先她放稳了二子的地位,其次她令董舒海远离皇权隔岸观火,而最关键莫过于二子自己的抉择。一个邰茂业是很微小,但无数个邰茂业就颠覆了大皋的朝代。

  放下孝敏皇后传,我对西日昌的了解仿佛更深了一点。若简单将人性归为善恶两面,他的生母言传身教了如何为善如何施恶。无论善恶,目的统一明确,所以西日昌是压根儿不屑善恶类分的。

  在书院里用了午膳,我开始浏览大杲正史。出乎意外,大杲的几位帝皇与前史的君王有一个明显的区别。政绩暂且不论,他们在位期间有一点共通,就是总有一二位女子长久地占据了帝皇的宠爱,而这些女子无不例外地最终成为帝后。对此我很质疑,以色示人,色衰而爱弛,爱弛而恩绝,君王之所以挛挛眷顾,不外乎女子平生容颜。竟有一后年过五十,仍受恩宠,咄咄怪事。莫非西日皇族一脉相承的是情种?还是史官过誉?

  反倒是西秦宫闱合乎情理。宠一段,换人,爱一阵,杀掉。我很快把这些抛诸脑后,着眼于二国的政策国局。越看到后来,越觉得西秦的阶级制度森严,上位者总高高在上,俯视众生。轻民者民必轻之。到了现今,西秦君王再励精图治,也有些积重难返,翻到有关葛仲逊的事迹,我不得不认同,此贼提出的压制豪强,还田于民,是明智的。

  丢开西秦书,烦躁之后跟着怨愤。豪强,我黎族也被他归于了豪强。过了很久,我才克制住把有关葛仲逊那几页书扯下来撕破的冲动。

  天光渐暗,我回了昌华宫。孙文姝在我房内等我,桌上一套衣饰,红亮亮金灿灿,孙文姝道:“大人,陛下命我为你换装。”

  我嗯了声,不觉意外。

  孙文姝轻手轻脚脱下我外衣后,顿了一顿。我自己往身上一瞧,抹胸亵裤外,几点红迹青痕。孙文姝飞快转身,放了我衣,取来红裳,纱薄蝉轻,上身后透见里衣。我黯然,幸而没令我平日着这身。

  坐于铜镜前,孙文姝为我散发梳妆。我没有取下面纱,她只为我重绾发髻,插上一支步摇。我看看桌上还有一堆金饰,正琢磨着她别遍插我头,她却取来递语:“陛下说,这些大人看着取用。”

  我细看之后,背生冷汗。这些都是什么?手背金鳞,重腕金铃,缠腰金环,脚踝金锁,一片金光令人目眩。敢情他还想有声有色,拿恶俗来寻我开心。

  我从原来那身衣服上抽出“细水”,绕于腕间,孙文姝这才瞧出原是把软剑。

  房外已有宦官催促,“陛下召见西门大人!”

  我将自己裹于袍内,遮蔽住妖艳的红裳,跟随宦官往昌华宫正殿。

  宫廷乐师在帷幕后奏响琴曲,风中飘浮的除了御香,另有沉木之香。我一踏入正殿,便知祸害打的主意。沉木细屑平铺于殿中象牙盘上,盘外玉砌宫地上遍地花瓣,黄、蓝、白各色都有,唯独缺红。

  座上西日昌举樽而笑,仅有的几名宫人纷纷退下。我弯腰摘鞋除袜,随着鞋落地轻音,帷幕后琴音倏忽而逝,安静之极,分明在等待我的下一步。

  我默默伫立,乐师们极有耐性,我不动音不出,一时间,只有座上西日昌饮酒的轻响。我注意到今晚的他很奇怪,手上多了一副黑手套。

  昔年西秦中部曾流传过这么一句诗:金粉称三京,香脂染西秦。指的乃西秦顾十朋,据传当年顾氏家姬美艳者千余人,可与拥有三千佳丽的帝皇一较高下。顾十朋钟爱细骨轻躯,命家姬依次走过铺满香粉的床榻,无脚印的赏赐珍珠百琲,留下脚印的则节其饮食,令其体轻。这顾十朋的下场自然是给灭了,可他留下了风流之名,华侈之好,但凡淫色之人无不向往。

  所以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解袍丢钗。步摇清脆地砸落玉砖,袍子轻覆其上,琴声倾泻如流水叮咚。西日昌凝神望我。

  弹指之间,我跃身而起,飞落象牙盘,滴溜溜地打了个转,同时腕上“细水”激颤起来,一片银光夺目璀璨,生生压制了红裳的妖娆。剑光凛冽,剑影驱色,满地的花瓣因风而乱,四散飘远,而足下细屑纹丝不动,这便是武者剑舞。琴乐为我跌宕,落花因我更残,催花未歇花奴音,酒酣恰见残红舞。

  极速地旋转,灵敏地腾弹,率性地舞剑。朝发轫于天河,夕余至乎西极,凤凰翼其承旂兮,高翱翔之翼翼。吾行此细屑浮华之上,剑舞韶华,无关俗念,无关仇志,但为君舞,但为君悦。

  目淫色,耳迷乐,付君何妨?君诱我三千宠爱,我还君一舞倾城。君引我欲壑阡陌,我以剑一气贯穿。一场孽缘幕幕纠葛,时若漏残银箭,勺回摇斗。人情好,人情恶,何须更忆?泽畔宫寝。

  忽地断舞,收剑,洒然弃蒙纱,足出象牙盘,无痕。

  乐音戛止,我微微一笑,男人喉间一动,相顾无语,唯有眸中流光更甚。

  我向他步步走去,那双素来耽色的丹凤只紧紧盯我双目。我向他步步走上,无声的乐音仿似敲打心扉。一拍拍,一节节,宫灯在凝滞,御香在飞散。

  一抹红光映照,艳的衣,火一般绚丽。黑手的手握住了这一团火。

  这双手从这一日开始,一直黑了好几日。西日昌不分昼夜,无论场所都戴着黑手套。在白天,黑手操纵着一个国家的方向,把玩着无数人的命运,在夜间,黑手抚过我的肌肤,侵染我的身躯。鲜明的黑白相衬中,黑手连接了我们的躯体,黑手在我雪白的肌肤上留下一个又一个印记,而后印记们又渐渐融失于我的身躯。

  问他为何黑了手,他只道抓人抓伤着了。我便没有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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