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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起来说话。”

  白公垂站起,垂首道:“陛下托付的事,臣已办妥。一半粮食已到浔阳,还有一半都在路上。”

  “费心了,人手方面准备得如何?”

  白公垂从怀中取出一本薄书,恭敬地递上,“这是此事的出入账本,后附有委派的各方名单。”

  西日昌接过,直接翻到最后几页,我在旁斜了一眼,那上面都是三人一事。西日昌大致看过后,交还于他。

  “朕还不放心你吗?再说这些年里若没有你们白家,朕哪来那么多钱财?”

  听西日昌这么一说,我忽然想到一人,白妃。西日昌所出不多,但白妃却给他生了两个儿子。

  “臣不敢居功,只想能在有生之年亲眼看到陛下开疆扩土,伐秦屠越一统天下。为此,臣就算背负再多骂名,遭人唾弃都在所不辞。”白公垂显然有些激动,他平息了一会儿,道,“臣有一不情之请,还望陛下恩准。”

  “说。”

  白公垂又跪了下来,“臣请陛下日后定立太子,不要立臣孙女所出的二子。”

  西日昌平静地问:“为何?”

  “臣与白氏所有族人皆为商贾,能得陛下青眼抬爱,已足够光耀门楣福荫子孙。但臣也深知,国有国威家有家体,臣乃一奸商甚至一恶商,生前死后为人不耻。若陛下立守真之子为太子,臣惶恐将有损陛下声誉,何况白氏日后还要继续为陛下出力,上了明面对陛下来说弊大于利。”

  西日昌陷入了思索,而我听得既惊又敬。自古商人重利,巴高望上。白公垂的孙女白守真贵为皇妃又二子傍身,加上白氏一族乃西日昌的亲信,按常理白氏日后极有可能更上一层,出一位皇太子。一旦太子之位确立,离继承大统就一步之遥,那向来人人争的宝座白公垂和白氏一族就不垂涎吗?

  西日昌起身亲自扶起白公垂,道:“此事朕自有主张,以后别动不动就跪,白公年岁渐长,保重着身子才要紧。”

  “陛下……”

  “朕记在心里了。”西日昌笑道,“白公莫理会闲人杂语,还有两盘菜等着我们一起吃呢!”

  白公垂老眼噙泪。君臣之间又道了些话,西日昌才带我们出了店铺。

  我又看了眼那幡,身旁人问:“你知道那幡什么意思吗?”

  “什么意思?”

  “那是个钱眼啊!回字里面那口就是钱孔,外面那个是圈。”

  苏堂竹去叫了辆马车,西日昌在我身旁道:“钻进钱眼里的人很少能出来,出来的只为不想卡死在方孔兄嘴里。”

  “你是说……”

  西日昌面具上粉眼桃花开一双,“就你值钱,一枚银元都买不来!”

  我一堵,被他断了思绪。

  上了马车,苏堂竹在车里道:“我看白公垂气色不错,且有的活了。”

  西日昌道:“何止气色不错,脑筋也好得很。”

  苏堂竹笑道:“看你们说话真累。”

  我皱起眉头,看了一出戏当时有些触动,现在却发现纯属虚构。比不得朝殿上敢直言不讳的臣子们,白公垂的自评没错,一个奸商。

  “下面是不累的。”西日昌懒洋洋伸出一手搭在我肩上,我看看他的手,再看看他的脸,这人随便戴什么面具,都少不了这副德行。

  “这面具小竹做得不坏,常二瞟我一眼我都觉得一阵寒气逼来……”西日昌感叹道,“天生杀手!”

  苏堂竹接口道:“我的这张才好,一看就是个普通人。你们这两张太惹眼了。”

  “你说呢?”西日昌挑眉望我。

  我如何不明白他的意思,一个人若太过寻常反而不寻常,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些特征,特征鲜明点只要稍加收敛,才更接近于常人。但我却不想多说,所以我道:“我不喜欢面具。”

  车厢里顿时沉默下来。

  马车不疾不徐地穿过盛京主街,离开闹市,一路往北,一直到盛京北门城楼下。下车后,已有人接应。陈风现身北门前茶馆口,迎我们三人入内。

  “生意还在接洽。”陈风道。

  西日昌微一点头,跟着陈风继续往内走。小二上前招呼,陈风道:“已定了楼上雅座。”

  “四位楼上请!”小二转奔新进的客人。

  这是一家宽敞的大众茶楼,楼下的客人三教九流,多是自北门入城行脚的商人。看这些人三五成群谈笑风生,我很惊愕。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茶馆居然卖酒,而茶客之中还有人敞着膀子身穿兽衣。粗茶劣酒,马刀毛夹,融会出一幕大杲独特的人文风景。

  就我对大杲的了解,大北方才是它真正的本营。大杲民风的彪悍来自苦寒的戈壁,广袤的草原。游牧民族比之草耕民族,犹如狼与狗,而狼吃肉狗啃屎。生存条件的恶劣造就了人性的顽强,激发了人的血性,如狼一样,虽然贪婪,但是凶猛进取威武不屈,宁可战死不愿病终。

  当年十三国混战杀伐,轻视大杲出自贫瘠的对手逐一倒下,嘲讽大杲北夷的中原人氏成了大杲的子民,由逐渐认同到最终被同化。优胜劣汰适者生存,乃不二生存法则。只有够强够狠,才能衣食无缺,才能奴役他人。现今的大杲南部,浔阳到盛京,横贯唐洲到东海之滨,一大块中原之地带给大杲的变化是文化的洗涤,礼义廉耻的教化。但这无法改变大杲的本质,只令一头凶恶的狼披上了羊的外衣,使狼更加狡诈。从大杲现任的国君昌帝身上,我看得很清楚。

  西日昌虽然字丑,但他那些污蔑圣人、挑衅自古以来人们尊崇的道德标准的言辞,说明他在中原文化上下过功夫,并且找到了信奉的准则。想到他可以无比温柔地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杀人,而杀完人后,还轻描淡写地评价我杀人太血腥,一阵寒意就侵入我心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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