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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殿中空余下墨鸾与芸娘二人。墨鸾眼看着朱门掩合,终于双腿虚软,跪倒下去。她下意识握住傅芸娘的手,偏偏两双手俱是冰冷,无力亦相倚。

  直至此时此刻,立在长生殿前,看着父皇倚榻神伤的模样,李裕依然觉得恍惚。他甚至开始怀疑,为何他便来到了这里。一切的一切,都是那样不真实,优似梦魇。

  连日来,父皇一直龙体不适,御医署诊来诊去也说是偶感风寒,只不见好。他又忧又疑,只苦于禁足王府,半步也出去不得。

  然而,偏偏在这关口,却有旧时部属潜入来找他,说:吴王府上养的那些冠子有不妥,疑似有人暗设巫蛊邪术。

  初闻时,李裕自然是不信的。可报信人又言之凿凿,根本不由人质疑。那是他旧日的党僚,胡公的旧部,没道理胡诌这些来蒙他。

  不料紧接着,却又有消息传来,言:布在宫内之人亲眼瞧见世子飏与文安县主摆弄一个巫蛊偶人。隔不几日,再闻讯:白弈领了一路右武卫,强搜吴王府。

  如此一来,再由不得李裕不惊。纵然他并不相信三哥会做下这等事,但若内中真有蹊跷,又怎能让白弈先窥去?

  可当他真在旧部安排之下来到吴王府,面对侧院偏堂中大剌剌摆在那儿偶人,他忽然觉得脑子一片空白。

  他该先去找三哥?还是先去找父皇?或者只当什么也没看见,溜回自家府上蒙头大睡?

  但那已经由不得他去选择了。

  紧随身后而来的宋启玉压得他无话可说,只能与之一同入宫面谒父皇。否则他根本无法解释,本该禁足思过的他,为何会身在吴王府中。他隐隐觉得血冷。冥冥中似有千丝万缕,牵引着所有人的一举一动,招招步步皆在谋算中。或许他根本就不该出来。但他同样自知,他办不到的。

  “启奏陛下,臣刚得知一件奇事,只是,不知当不当讲。”忽然,宋启玉的声音在殿中响起。

  李裕一颤,这才发现自己失神已久了,忙敛回眸光,见是左武卫卫卒呈上了奏本。

  皇帝已是极度憔悴模样,随意摆了摆手,也不知圣意究竟是“但说无妨”还是“再勿多言”。

  但无论如何,宋启玉都已说了下去:“臣下斗胆,令左武卫将士勘察了吴王殿下府邸。不料,意外抓获了一个人。吴王府上下都不认识。”说话时,他正拿眼打量白弈。但白弈只静静立在一旁,眸光所聚却是殿中九龙香笼,全似连听也未听见他说话一般。宋启玉由不得暗自冷哼:“如今人已拿在阶下了,只需传讯便可分晓一二。或许,有人会认识也未可知。”

  待到那人被押上殿来。

  白弈这才将目光从镂花鎏金的九龙香笼上撤回,投给了那被掼在地上的人。他的眼神顿时沉了下来。

  朝云。他看见朝云被铁锁捆绑,乌黑的铁钩獠牙一般从颈项两侧锁骨下穿了过去,几乎就要将纤细的骨头扯断一般,血污便凝在衣襟胸口,暗红刺目,令人不忍再看。

  皇帝惊骇地猛坐起身来,扶着枕前屏风才勉强稳住。“宋卿这是做什么?即便是嫌犯,也没有如此刑讯的道理!”他撑着头,痛苦地皱眉喝斥。

  “陛下有所不知,此人武艺甚高,若不如此处置,恐怕危害了至尊。”宋启玉笑应。他又扭头看向白弈,笑容愈发扬得高了:“不知白大将军可认得此人?”他一面说,一面从卫军呈上的物什中取出一块绢帕来,“这东西是从此人身上搜出的。白兄要不要瞧瞧,这上头是否令尊亲笔?”

  只见那一方绢帕色泽已暗淡了,边角处亦不光润,显是已有些年头的旧物。其上题古风一首,下款处书:濯涟亭下偶得,赠吾卿芸娘,健德亲字。

  健德,乃是大司马白尚青年时的旧字。

  似乎谁也不曾料到,宋启玉竟会突然拿出这样一块绢帕来。一时,长生殿上戚静得连吐息声也清晰可闻。

  白弈终于缓缓抬眼,看向了立于身侧的宋启玉。那样的眸光,好似冰中火,燃烧得毫无声息。

  章三四 修罗场

  金屏车障疾驰,日光打在屏面上,映着飞天丹凰雕花,灼目得令人焦躁。婉仪盘膝坐在车内,双手相扣,被自己的指甲掐得青白。

  她本想去寻皇祖母,却在半路上改道去了东宫。

  她总是不知白弈究竟在做些什么的。若非母后命人传来口讯,她只怕还被蒙在公主府,昏昏噩噩做那张好看的金匾,全然不知她的夫君已陷入怎样的困局。

  妖邪作乱,巫蛊为祟。这罪名若真扣下来,够诛十族。前朝史册上血淋淋的字迹仿佛未干,在她眼前浮现出狰狞的形状。她初时方寸大乱,直觉便想去寻皇祖母竭力呈情,然而,却在一瞬间终于惊醒,顿时浑身僵冷。

  三哥也好,四哥也罢,甚至与白氏貌合神离明争暗斗的宋氏,无论是谁,若是他们设下此局,断然不会以针刺人偶施术。银针。那不是男儿汉厮杀疆场的翎箭,而是纤纤素手中绣花的利器。那幕后操盘之人,是个女人。

  但那绝不会是韦贵妃。若是韦妃,便不会将四哥卷入其中。

  所以,只能是那个人。只有那个人。皇祖母。

  她当下惊出一身冷汗,慌忙唤停车障,倚着金屏,险些不能支撑。

  万幸她还没有冒冒失失闯去,否则当真是自投罗网!可竟是皇祖母,自幼疼她、宠她的皇祖母,捏着她父兄的安康作赌注,暗算了她的夫君……泪水静静地从眼角溢了出来,她强忍着抬手拭了,顾不得妆容失色,眼中却闪烁起倔强来。

  她不该哭。这样的时刻,眼泪怕是最无用的东西,连她自己也不会相信。

  马车摇晃骤停。屏幛轻启。她不待侍婢来扶,跳下车去,便往宫苑内走。

  “贵主安泰!”“贵主您慢着些!”“贵主,且待小人先行通禀!”

  门前宫人一迭声相阻。

  婉仪拂袖将一人掀翻在地,不顾而去。她没有时间与他们磨蹭。她径自上得流云殿去,太子妃宋璃正闲懒倦卧,一旁小婢守着香炉,添香添得仔仔细细。

  空气中百合甜香袅袅,落在婉仪心头腻得火烧火燎。她也顾不得礼束,上前推开小屏便将宋璃拽将起来。

  宋璃陡然惊醒,给她拉得一踉跄,险些跌下卧榻来,不免惊呼:“婉仪!这是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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