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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她怕死,怕得在沸腾滚烫中彻骨冰冷。从失去阿娘那一刻,她便知道死的可怕,只是,却从不知道原来这样可怕。旁观与亲历,原是不同的。

  “你说得对。”面上酸胀,她仰面将泪咽下,反倔犟展颜,含泪一笑,“但死也是这世间最难的事,只因人大多都最怕死,没有胆量去死。我也怕死。人死了便再也回不来了,这道理我早就懂。”她忍痛深吸一口气,静道,“你追来,我逃不掉了。但我还会逃,除非你杀了我。要么逃,要么死。你要拿我去害哥哥,没可能。”

  说完,她便静静立在那里,浑身透湿,乌黑的头发被汗水和血水沾在苍白的脸上,嘴唇浸着青紫,一双妙眸却光华灼灼,诡异妖娆,难以言喻。

  殷孝瞧着,不觉,怔住了。

  数九寒天里泡了冷水又着了风,墨鸾高热咳嗽起来,晕晕沉沉睡着,微微战抖,不断说着胡话,有时候喊着哥哥,有时候又会喊阿娘。

  殷孝看着她孱弱的模样,一时心绪纷杂。

  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很蠢的事。他大概是恨晕了头,才会劫了这样一个小姑娘来做人质。

  那日有人给山寨送来一封信,说是当夜凤阳侯府有要人会去一茗居。他起先以为又是白弈的诡计,只想去看这葫芦里卖的究竟什么药。他什么时候怕过?但当他发现当真只是一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领着个婢女时,有那么一瞬间,他动摇了。只是一瞬间的动摇,便造就了今日这般诡秘局面。

  那小丫头竟忽然自己从楼上跳了下去。

  殷孝险些就以为她是故意的。

  只不过瞬间却有人接应相救,皖州军又立时闻声而至,如此天衣无缝,简直便像是早有预谋。

  他本还没有下定决心,她这一跳,反而逼得他不得不对她出手。他必须握住点什么筹码去换回那几个被皖州军拿住的弟兄。那是他仅余的弟兄了,他在皖州十年,十年共甘苦,死里逃生,他们早已是他的手足。他不需要对任何人说,那日当他回到山寨目睹一地惨绝时是如何震怒痛苦。真正钻心的痛和苦,根本说不出。他只要替他们报仇,血祭告慰。他蛰伏数月,只为拿那仇人的软肋,即便丢了磊落,他也在所不惜。比起一条条鲜活生命,这又算得了什么。

  但他没想到怎么就劫来这么个不省心的丫头。

  她没有被吓得动也不敢动。她逃走,一次又一次地逃,撞了南墙也不死心。

  他早知所谓沐浴不过是她又一次出逃的小伎俩,他量她逃不走,却想看她究竟能有多坚持。

  但他却看见她遍体鳞伤独自大哭,哭完了又爬起来继续往前走,走着走着又哭了,却仍要走下去。她激烈时像只执拗的幼兽,不顾性命血肉模糊地撕咬,但当她落泪,却又柔软脆弱如斯,不由得让人陡然便软了心肠。分明是不知死活的丫头片子,说起生死,却偏露出深沉的固执和了然,这样矛盾而又极端的个性……

  他烦躁地皱眉,心里乱糟糟的,伸手试试小丫头的气息,沉重急促,再摸摸前额,烫手。

  伤风也就罢了,若是转成肺痨可怎么办?那她怕是真活不成了。要么逃,要么死,倒真是说得狠做得绝。

  他正如是想着,忽听小丫头又一阵猛咳嗽。

  他眉心一跳,再不犹豫,一把将她抱起来便走。她和白氏究竟什么关系还难说,但她绝不是白家的女儿。要是为了报仇,却要她赔死,那他和姓白的又有什么区别。

  神都灯红,瑞雪银妆。白弈看着恢弘殿宇那喜庆色彩,心烦气躁。

  昨夜里收到皖州急报,他被父亲好一顿骂。

  “你想去做什么?”父亲冷冷地道,“敌暗我明,投鼠忌器,你还要自己撞上去。”

  他自然晓得父亲说的是理。以殷忠行为人大概不会伤害阿鸾。为今之计,他其实不该回去,相反他应该以静制动,拖下去,拖到殷忠行自己露出破绽。

  于理如此,但他于情何堪?!

  殷忠行对他成见颇深,旧恨新愁,万一狠劲上来,万一又生变数,万一,万一……

  他怎能拿阿鸾的安危去赌博。

  闻此讯时,他简直像被蜇了一般,一下子惊起来,冷汗涔涔,手足冰冷。他从没想象过,她会突然从他的视野里消失,他本以为即便有一日她会走,他也总能够看得见。但她突然就不见了,不见了,看不见,触不到,全是未知。这种感觉,就像是突如其来的失去,打得他措手不及,狼狈铩羽。

  他恨不能立刻飞回凤阳去,父亲却偏不许,他也知道不该。诸多应酬,又还有个公主,凭他编派什么借口都是不妥。但冷静自持说来简单,此时此刻真要做到,谈何容易。

  犹豫踟蹰,举棋不定,他熬了一宿没睡好,见到公主也心神不宁。他担心的在千里之外,又哪还有心留在此处。

  “今年你能多待些时日么?”全不知情的小公主问他,“你每次上元一过便走,几时才能不走?”

  即便只等到上元,也还要等五六日。五六日,足够发生太多事情,白弈心里猛地一乱,站起身来便走。

  “白郎?你……你做什么去呀?”公主惊问。

  “临时有要事要办,请贵主见谅。”他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错愕的小公主呆呆愣在原地。

  旁的日后再计较吧,他只要先把她找回来。

  一五、刀锋向

  江山美人,你不可能兼而得之。他忽然冷笑起来。便偏要先夺江山,再得美人,又如何?

  神智渐转清醒时,墨鸾依稀觉察到了卧榻的柔软。这已不是在那深山寒洞里了。她想睁开眼看看外面,无奈却头晕眼沉,身上也绵软无力,只能依旧闭眼躺着。

  “小娘子遭寒气积袭,心肺受损,千万仔细莫要转成了肺痨,若是咳了血,怕就没得救了。这副方子早晚用文火慢煎了给小娘子趁热服下,连服一月。切记药一日不可停,稍有怠慢,是要落下病根子的。”

  依稀听见个陌生的声音说话,似乎是位医师。过不多时,便有脚步声靠近,墨鸾心下一紧,却只听见卧帐掀起的沙沙声响,又片刻就被放下了。

  莫非……殷大哥带了她回凤阳看病么……她此刻可是已经回到凤阳城了?

  墨鸾猛地一惊,一下睁开眼来,果然见自己躺在一张柔软榻上,似是在一家旅馆中。她听着殷孝脚步声远,猜想他大概是去抓药,立时翻身坐了起来。身上依旧没什么气力,又酸痛难忍,她咬牙忍了,飞速整理好衣物,跳下地去,跌跌撞撞就往外跑。在山中她插翅难飞,但若是回了凤阳,只要能逃出去一会儿半会儿,随便央一户人家也能替她送个信。

  然而,她才慌慌忙忙出了里屋,就给愣在了当场。

  她看见殷孝双手环抱,正靠着房门盯着她,安静得悄无声息,一如潜伏。她猛然一惊,当即倒退两步,腿一软,跌了下去。

  殷孝抢上前一步,一把拽住她,她才不致摔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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