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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他来皖州是来投军的,投皖州白家军,今朝最富盛誉的一支军队。他定要混出个模样来,好让顽固迂腐的臭阿爷瞧瞧,也好让阿娘得以告慰。

  可他又不愿和旁的一些投军小卒一样从入门爬起。他是沙场上叫突厥兵闻风丧胆的小将军,有功有勋,也从入门爬起,岂不太没面子了。但他也不愿仗着阿爷和舅舅家的名号,那样更没面子。

  于是,他有些不知该怎么办,只好就这么僵了下来。

  然后他想,或者先看看这白氏使君是怎样的人,值不值得他将自己的面子搁下。

  他又不能跑去军政要地蹲点,这些皖州兵将简直比京畿十六卫还精,隔着几丈远就能嗅出味儿来。想他从小也是没少让那些羽林禁卫鸡飞狗跳的主,偏到了白小侯这地界就不灵了。

  他没奈何,只好故意跑来这一茗居。他自认这是个好主意,又能听人言,又有机会见着正主,还不会被当成细作之类监视盯梢。

  然而,几日转瞬即过,却是半点进展也无。他有些沮丧起来,甚至偶尔怀疑,说不定阿爷是对的,阿爷是把他看死了,只是他自己比较没自觉。可他愈沮丧便愈不甘心,愈不甘心便愈赌气。

  他磨着牙,一个鲤鱼打挺起了身,真想揭片瓦直接扔进凤阳侯府去。可惜没这可能。抛开兵部尚书的公子这一重身份,他蔺姜便只是一介蝼蚁小民,万事也只能从尘泥起,再没有金汤匙可以衔着,但他又是不甘心衔一辈子金汤匙的人。他忽然觉得窝囊极了,轻身一跃,折下湖畔参天树上长枝,落地一摆游龙。

  湖畔夜风飒飒,以木为枪,卷起一地水雾,积郁全凝在其中。

  忽然,他听见有人嫩生生地唤他,“大哥哥,我能……能请你帮个忙吗?”

  蔺姜闻声望去,却见墙角缩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还总着角,满脸胆怯。这大半夜了,谁家的小丫头还在夜游?蔺姜愣了愣,又看了一眼手上愤愤时扯来当枪耍的树枝,犹豫片刻才走上前去,问道:“小妹妹,你怎么了?你家住哪里?”

  不想,那小姑娘却一撇嘴,大哭起来。哽噎不成调中,蔺姜七七八八听了个大概,说是潜山中的山匪劫财越货,害了她的家人,她求他杀了那些山匪,替她的家人报仇。

  蔺姜年少血热,被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号啕一哭,一时禁不住气血翻涌,但转念间,却又觉得古怪。“我听说,早好几年前,凤阳侯府的使君已把皖州诸山中的大小匪帮招安收编了。”他忍不住道。

  那小姑娘抹着眼泪抽泣道:“但还有一支使君也拿不下的。去年冬天还到城里杀人呢。”

  蔺姜心下微微一动。这样一说,他倒真来了兴致。他曾听子恒表哥对白弈诸多赞誉。阿舅是朝中清流,素来孤傲刚直,表哥也是个眼界颇高的人,与同辈的贵胄子弟都走得不近,却独独与白弈亲厚。想来这位白小侯该是个人物。他也听得多了,威名功绩不论,几日来,凤阳城中竟听不着半声抱怨,更无一人说白弈不好,但凡提及,必是赞不绝口。这白氏使君当真是神仙一样的人物了!那这令白弈也束手无策,竟还能公然入城杀人的山匪又该是什么角色?若是……若是他能拿下这山匪拎去皖州军营,岂非是大大的风光?

  蔺姜想着想着,没注意咧嘴乐了。他自是没多想的,沙场上枪挑敌将尚且不惧,几个山匪怕什么?他哄着那还在嘤嘤啼哭的小姑娘,一拍胸脯,兴奋得双眼发光。

  夜幕下,一道黑影掠来,似暗夜中一丝风滑过,悄无声息地拜在那白衣玉冠的男人面前。

  “公子,情形有异。蔺公子连夜入山去了。”黑影低声禀道。

  “连夜?”白弈眸色一沉,手上握拳一顿,再缓缓松开。掌心一黑一白两枚棋子,暗夜深浓中,映着眼中的明灭光华。他盯着看了一会儿,问:“他之前都和什么可疑之人接触过?”

  黑影思索片刻道:“一个小姑娘,七八岁的模样吧,大晚上还在外面游荡,有些古怪。已让老十盯去了。蔺公子那边有四哥。”

  白弈点点头,“静观再报。你先留在府上。”

  那黑影身子微微一颤,抬起头来,这才看清漆黑面具下一双亮晶晶的眸子。他踟蹰一瞬,还是没将话说出口。

  白弈将这细微的挣扎看在眼里,唇边隐隐溢出一抹笑来,“我知你一直在愧疚。”他道,“所以留你在府上。你就好好护着她算是赎罪吧。但——”他眸色陡然转厉,盯着面前的黑影,静了良久,缓缓道,“朝云,我是不是,很久没有这样喊过你了。”

  黑影浑身一震。

  白弈轻叹一声,“艮戊,那是父亲另赐你的名字。但你知道,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傅朝云。只是,你也莫忘了当年咱们是怎么活下来的,日后该怎么活下去。”他话音一落,屋里骤然一寂。艮戊不禁冷汗如注,大气不敢出。自出山后,公子从不愿提起旧事。那些黑色的过往就像是尘封的疤痕,大家心照不宣,谁也不去碰。但公子却在这个时候忽然自己一刀剜了下去。“公子,属下知错了。”他俯身拜倒下去,竟不敢再抬头看公子的眼睛。

  但他却觉双臂一暖。公子亲手将他扶了起来。他听见公子叹息,“你并没有错。若能逃脱至局外,谁不想做个好人?”他心头蓦地一紧,竟震颤起酸苦潮雾。

  白弈静盯着艮戊,暗暗苦笑自哂。八年同死,才有今朝共生,但艮戊如今已不能再胜任旁的任务了,只因那颗心还未在那梦魇般的八年中死绝。忽然发现这个事实,他并未震惊,亦不曾有折臂之痛,反而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微妙心境,忧喜掺杂。他不由微微阖目,轻叹,“你去吧。”他揉了揉眉心,又对艮戊道,“记着,在我面前也就罢了,不要让父亲看见你这模样。”

  艮戊闻之,瞬间呆了,喉头一烫,张口欲说些什么,忽听屋外一声凄厉呼叫,竟是从后苑传来。

  两个男人俱是刹那间一惊。转瞬,艮戊身形一闪,不见了踪影。白弈推门出去,没走两步,却见一个娇小身影飞奔而来,青丝披散,只着纱衬。“哥哥!”她呼唤声中带着哭腔,一下扑进他的怀里,紧紧抓住他不放。已是暮春温暖,她却浑身瑟瑟发抖,“我……我……你……”她已泪流满面,哽咽难言。

  白弈略惊一瞬,旋即有些好笑。这小姑娘,莫不是做噩梦了?竟怕成这样。他伸手搂住她,柔声哄劝。

  墨鸾却只是紧紧地抱住他,眼泪止也止不住。她无法说出口来,只是一回想,都能让她痛得无法呼吸。梦里那一片愁云惨雾下,她看见他浑身是血,雪白衣衫全浸染了鲜红,滚烫的腥浓从他身上涌落,绽成了荼蘼。她崩溃地嘶叫着,却不能靠近,就像被迫旁观一场奢华的消逝。

  万幸只是一场梦。万幸他还好好儿地在这里。万幸!万幸!

  她心中混乱战抖,只能紧紧地抱住他,寻求温暖安慰。那是还活着的证明。

  远远的,女师方茹抱着春衫,静姝、水湄提着灯追来,正看见这月下相拥的一幕。

  银白淡散下,一对璧人,柔情如画。

  方茹禁不住“啊”地轻呼一声,猛然揪心。公子的眉宇之间流淌出的宠溺和温柔毫不掺假,她从未见过他露出这样恬静纯粹的表情。她有些哀伤起来,那个她从小看大的孩子啊,她忽然不知是该生他的气,还是心疼他,或者,她该先心疼小娘子么……

  “这样下去可怎么成呢……”方茹一声长叹,转身退去。

  静姝这才惊了起来,眸光明灭瞬息,忽然道:“有什么不成的,又不是亲兄妹。”

  她一语惊人。方茹当下僵住了,回身看着静姝半晌,又是一叹,“别说胡话了,公子是要尚主的。”

  四下里骤然一静,只剩两盏灯火摇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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