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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自登基之后,父皇便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开朗不羁的少年了,他的手段、他的心机,母亲怎会不清楚?可是她不要他为自己负下罪愆,于是在诞下我之后,她便孑身离去。

  而她的乳娘却未追随她走,而是留在此间服侍我。而她当年留下的乳母,便是琴娘,多少年来,她诈聋扮哑,只是为了能留在离宫中服侍我。

  我娘回雪狱之后,险些被族人以族规处置,而我父皇终究没有将我接回宫中——他无颜见我,正如他无颜见我母亲。

  他亦未派人来离宫服侍我,原因无他,只因为琴娘不愿我的心受到虚伪的世人污染。

  可是那三年前,父皇却将柳怀派了来,凤族向来善于洞察人心,想必琴娘也看出了柳怀一颗赤子之心吧?

  十几年的恩怨纠缠被父皇历历道来,自那一刻起,我便替我母亲、替琴娘,原谅了父亲。

  外面的厮杀之声不知何时竟已渐渐迫近,彼时,我听到门外秦翦的脚步正由远而至。他的脚步虽刻意放缓,可是我仍能从那沉缓的步伐中听出他内心的忐忑。

  父皇这时亦察觉出门外动静,当即停了口。我侧过身,让父皇转身望住默然立于门外的将军,轻声问道:“他们来了?”

  “是。”秦翦抿口答,“只怕不一时便要攻入安阳殿。”

  我心下一惊,父皇却是浅淡一笑,说话竟有如谈论闲话家常一般:“瑾儿如今可安全了?”

  秦翦低了头,声音冷定:“家弟已带他平安脱险,请皇上放心。”

  父皇颔首而笑:“很好,你可以走了。”

  父皇话音甫落,秦翦已屈膝俯跪门前,深深叩首。礼毕,便不复言,决然转身退去。

  我惊愕未定,怔怔望着他的背影之际,却觉父皇已转脸看我,我忙回过目光望住父皇,我看见他目中流露出几许悯爱,更多的却是冷厉绝决。

  我见他黯淡的眸中忽有寒光一现,而接下来出口的话语更是犹如一道惊天霹雳,震得我浑身一颤:“湮儿,答应父皇,要活下去。”

  我不解他的意思,诧异看他,他已淡然一笑,忽然将手探入枕下,我惊疑之间,他已自枕下抽出一把短匕,递与我手中。

  我茫然接过,困惑望住他,父皇却是不再看我,而是举眸望住头顶的明黄帷幔,唇角轻扬,我看在眼内,心中一惊:如今大难将至,父皇目中不但毫无绝望之色,黯淡眸光更似带着淡淡希望,仿佛穿越了如今被战火压覆的帝都上方阴翳的天空,看到遥远的一线曙光。

  我未及开口问明,他已冷淡吐字:“皇儿,你要活下去。你要记住,父皇会在上面看着你,朕要看着——看着我的皇儿,有朝一日,重返这片土地,亲手帮朕夺回我玉氏的皇权、我玉氏的江山!”

  我全身一凛,背脊倏忽冷却,继而冷至周身。我张大了口看着父皇,唇间却吐不出半个字。

  便是那一日,在那改写了我一生命运的安阳殿内,在父皇最后离去的地方,那个名为“玉湮”的平凡少女从此死去。而从此往后,在菊花谷内,在茫茫尘世中,再也没有那位无名公主。她从此归于传说,而她的生命也止于传说。

  没有人知道,在当日帝都变乱之际,在那朱檐碧瓦的皇宫中的安阳殿内,父皇跟我说了什么。很多年后,野史对菊花谷中那位无名公主、那个因这个无名公主而闻名的平凡帝王,留下了这样一段文字,为他们的一生划下了传奇的句号:

  景光帝有女散落民间,玉螭国嘉泰朝祈和廿年秋,帝都襄樊失守之日,帝女取帝之头,降大凰国泰和帝。

  太子玉璆与二皇子玉璋死于宫变之中,四皇子玉瑾散落民间,不知所踪。

  大皇子玉璜向大凰国割地千里,按岁纳贡。翌年初,在健康定都,改年号“太平”。

  第十二章 奴隶

  玉螭国嘉泰朝祈和廿年的中秋,我被父皇召入皇宫。

  那是有生以来,我第一个有父亲陪伴度过的中秋。

  当然,伴我一起度过中秋的不止有他,还有守卫在安阳殿外的秦翦将军,以及皇宫内外冲天的血腥气,和那漫天的杀伐之声。

  当我手托父皇的头颅,踏出安阳殿的那一刻,只看到在琉璃华瓦下,宫中流淌成河的鲜血映着天际那一轮渐隐入云层后的圆月、冷芒闪烁。我踏着我玉螭国子民的鲜血,缓步走下白玉铺砌的长长石阶,走在决断我命运的道路上,只觉脚下那些残肢碎体、那些模糊的血肉,是我毕生未曾见过的美丽景象。

  一夜之间,我仿佛变了一个人。一夜之间,那个名唤“湮儿”的少女已经死去。

  我神色从容,一步一步,目不斜视地在丹犀前跪下,跪在面前那个大凰国君王身前——跪在那个屠戮我族人的仇人面前,双掌高托上我父皇的头颅。

  我听到一串长笑自我头顶上方传来,我双唇紧抿,垂眸不语。

  “抬起脸来,让朕看看你!”我听见那个令我欲呕的声音在我上方高喝。

  我扬起脸,看着他刀锋般冷亮的眸底映出我那淡然一笑,我看在眼里,犹觉阵阵嫌恶。

  然而我只是不动声色地将头低埋下去,随后只觉高高抬起的掌心蓦地一轻,我低垂的眸光看见身下的血水中,那个身披银光铁甲的帝王扭曲的身形,和脸上那几近狰狞的面容。

  铿然声响中,眼前寒光一闪,我两手已被他挟制,手腕翻曲间,一副明晃晃的镣铐扣上了我的手腕,镣铐的铁环内那一根尖刺,血淋淋扎进我的手骨,在我身上烙下了相伴一世的耻辱枷印。

  面前那个王者策马转身之际,忽然倾身俯面,拎起我长发,迫我的目光与他对视,恶狠狠在我耳畔吐出一句话,便即拨转马头,扬鞭离去。

  片刻之后,那句已消散在空气里的话语才在我耳中重现:“此后,朕便是你的主人。”

  那位铁血帝王沉重的马蹄声声声践踏在我心底,我麻木的心底凝起一丝冷笑——那个自诩神勇的帝王,即便血洗了我玉螭国的皇宫,都不屑踏入我玉氏的皇宫半步!

  心中那个笑声渐渐扩散,犹如神祗在高高的天幕中嘲笑我的卑贱。我看见身下的血水中映出我僵结在脸上的淡定笑容。

  周围投来无数鄙夷或是嘲讽的目光,那些人在看着——看着那个玉螭国的公主,冷冻在晨风中的麻木身体,看着她缓缓撑地爬起,拖着沉重的镣铐,一步一步、在睽睽目光的注视下,以一个俘虏的姿态,走向她的征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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