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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父皇有四个皇子。大皇兄玉璜,二皇兄玉璋,三皇兄玉璆,和我那刚满六周的小皇弟玉瑾。然而父皇至今仍未择定太子人选。

  玉璜哥哥虽为皇后之子,然而父皇与皇后感情疏离,皇后乃相国李牧之女,父皇为怕他朝玉螭国大权落入外戚掌中,故不敢立其为太子;玉璋哥哥的母妃晔妃生前在父皇六宫之中,最是得宠,然玉璋哥哥却资质平庸,每日只知紧随在玉璜哥哥身后;玉璆哥哥虽得父皇颇多宠爱,但玉璆哥哥生母乃宫中身份低微的婕妤,若立为太子,只怕满朝文武难以心服。而玉瑾乃首辅之女秦妃所出,四子之中,父皇最是偏爱于他。玉瑾虽资质聪颖,然自幼体弱多疾,兼且年纪尚幼,皇上一直将太子之位空置,朝中传言纷纷,说将来的皇位便是为四皇子留的。

  自此,朝中分为两大派系,相国与秦首辅各执一政。

  当然,这些都是在我后来才知道的。我独居离宫,只是父皇散落民间的公主,原本宫闱所发生的一切争斗都与我无关。然而那一年,我的人生因那场劫变而转向了另一个方向。

  自父皇缠绵病榻之后,朝政便落入了皇后和相国一党手中。我玉螭国无后宫不可干政之见,何况四位皇子之中,唯独玉璜哥哥方成年,因此玉璜哥哥便名正言顺代父皇执政。而父皇则被皇后软禁于宫中,派贴身侍卫严加看护。

  便在眼看皇后一党大权在握之际,玉璆哥哥着内官服连夜偷潜入父皇寝宫,执父皇在榻前立下的密诏,带出宫中,翌日上朝之际,公诸满朝文武。

  密诏乃父皇御笔亲书,册立玉璆哥哥为太子。

  首辅秦忠贤但因在朝中与相国素来不合,在玉璆哥哥受册为诸君后,便竭力辅佐他,借此排挤相国一党。而原本皇后一党中有人见大势已去,亦倒戈于玉璆哥哥。

  秦忠贤重新得势之后,便欲放出被软禁的父皇。然而权势诱惑之下,玉璆哥哥亦存私心,因担忧一旦父皇重获自由,秦忠贤便会趁机削弱他的诸君之势,而父皇久病之下,已无力约束朝中权臣,若是一旦受首辅大人胁迫,罢黜他的太子之位,另立玉瑾为太子,那么,他穷尽心力所夺得的这一切,都将化作乌有。

  于是,我的玉璆哥哥竟然再度将父皇软禁。

  秦忠贤不敢与玉璆哥哥公然反目,毕竟他已被父皇亲册为太子,何况秦首辅亦忧心国政,更怕他在朝中多年的死敌相国一党有隙可乘。

  然而,便在秦忠贤与玉璆哥哥暗自相持不下之间,李牧为了动摇玉璆哥哥已坐稳的太子之位,竟狠心与敌国谋和。

  于是,以后的史书中多了这样一段文献记载:玉螭国嘉泰朝祈和廿年七月十六,大凰国泰和帝凤轩,率二十万大军,挟乘风破浪之势,横渡黄河,大将军朴邱率兵出城投降。泰和帝一路挥兵南下,一月之后,逼入帝都襄樊,景光帝沦落民间的公主弑父降敌。公主无名,被泰和帝接回燕京,后下落不明。

  然而这短短一句话的背后,埋藏了多少血和泪,又有谁知?

  黄河北岸的大凰国厉兵秣马,已运筹两年之久,本镇守虎牢关的朴邱为相国李牧的门生,竟大开关门,纵虎入山。短短一日内,洛阳失陷,大凰国大军兵分二路,分左右二翼相继攻陷豫州、许昌后,便并合南下。而战事将即之日,李牧与玉璜哥哥宣称身体不适,携家眷往健康而去。健康乃玉螭国旧都,在玉螭国开国三百年间,因贸易之便,其繁华富庶竟是不逊于帝都襄樊。

  因为相国李牧的叛离,短短一个月内,大凰国军马直犯帝都襄樊,为开国三百年的玉螭国掀开了第一场“乱”之序幕。

  战火蔓延到襄樊的当日,正值中秋,我那时尚在离宫内歇息,其实外间发生了何事,都与我无关。

  然而,看见远处火芒闪跃,隐约听到外间传来奔走呼号的人声,我心下仍不免有些忧恐。

  我自幼独居于此,外间人如何,本来都应无关我事。可是心底里,我终究是不忍,甚至不忍去想见书中所写那些杀戮、那些鲜血。

  我抱着怀中那只赤羽小鸟,透过铁一般沉冷的灰墙,踮起脚眺望外间,然我只能隐约看到远方的火光,如毒蛇口中血红的信子。

  我的目光已到了外面,无奈我身却在这青瓦灰墙之内,一刻也出不去。我垂首低眸,黯然苦笑,我毕竟只是一只被困在囚笼里的鸟,无论怎样挣扎,终究只是徒劳。

  感觉到颈边一阵温热酥痒,我蓦地睁眼,却见怀中的赤羽小鸟正仰起它丰软的羽翼、温柔地摩挲我颈项,如同亲人温暖的手,抚平我枯寂的心。

  我低头轻轻抚摸它的羽翼,酸涩的心底深处,却泛起微秘的动容。

  半年过去,它已不复我初见时那般弱小,如今我要将它捧在怀里,才能抱得住它了。

  我不知道它的名字,亦未给它取过名字。正如我这个传闻中的无名公主,外间也没有人知道我的名字。何况,它有自己的意志,它是我的朋友,我不觉得我有为它取名的资格。

  便在我将待折身回房之际,忽然听到远处的烈火嗤嗤声中,隐约夹杂了急促的马蹄声。那声音似在极远之处,却似正向这边赶来。

  多年来,我常听见马蹄声响在菊花谷外,却都只是匆匆来去。我从未有一刻如此刻这般强烈的直觉:那个声音,是向着离宫而来的。

  我立定脚步,却未回首,只觉我冰冷的手掌心里捏得满满的都是汗水。

  马蹄声渐渐近了,我深吸一口气,阔步推开房门。

  是——他要来接我了?难道,战祸真的已经蔓延到帝都了?父皇他在这个时候见我,难道是?

  我心底一凉,那个令我极端忧恐的想法只如电光般在我脑际一闪即逝。

  我心底确是曾有些怨过父皇的,但我一直都知道,只要有一日他肯与我相见,往昔的一切,我都不会再去计较。毕竟他是我的父亲,是将我带来这个世间的、我最亲的亲人。

  如今外面火光大作,百姓的哀哀哭喊声声入耳,恍惚中我竟觉得眼前这道灰墙,竟是将我与外面的炼狱隔绝的屏障。

  那急促而沉重的马蹄声,似从天际遥遥传来,我极力镇定,回身入房。

  当我再度推开房间的沉香木门的一刻,原本蜷身躺在我怀中的赤羽小鸟轻盈地自我怀内飞出,而我竟然第一次对它毫无所觉。

  我坐在铜镜前,执起犀角梳,一丝不苟地梳起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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