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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第六章 缘起

  那年入秋,我刚满十三岁。陪太子来到玉螭国,转眼半年将尽。

  半年前,我还是银夔国枢密使大人的长公子,锦衣玉食,甚得父母宠溺,每日入宫伴太子读书,习惯了慎言密语。即便旁人看我如何低贱,太子每日如何想出新奇花招拿我取乐,但我一直谨记——我的父亲,银夔国枢密使大人柳仲英,他以我为荣。

  长眉俊目,挺鼻薄唇,娘常说,我生得一副隐忍相,将来必是个能吃得苦的孩子。母亲在说出这番话时,那含笑的脸上,眼底水光微泛。

  我抬手为她拭去,轻靠在她肩头,环起她双臂,语声故带几分撒娇:“难道孩儿坚强些,娘不喜欢?”

  “不,喜欢。娘很喜欢。”那个时候,娘会从我怀中伸出两手,为我理好鬓边的散发,眼角却又滚落两行眼泪。

  我见娘这样,只是不动声色抿紧了唇,向她温颜一笑。我知道,娘她是想着当年相士为我批命的话语:说我姿色秀若女子,可是这张脸生在男儿身上,却不是福气相。又有人说,我将来必为女子所累。

  真傻啊!若是这些相士说的话当真这么灵验,那皇上为何不找他们批批?看我们银夔国,何时才可以免受旱灾,北边的匈奴何时才能停止对我国边境的侵扰?

  恭送母亲回房,我转身之际,没有让人看见我眼角的泪光。

  大凰国国盛兵强,是当时的霸主,时而侵扰我国和玉螭国边境。那时银夔国与玉螭国互有往来,因为时常要抵御东夷的侵扰。玉螭国当年远没有如今这般强大,为了两国邦交,皇上便将最宠爱的太子邱世蘅远送去玉螭国做人质。原因无他,只因那时我国经年旱灾,而玉螭国地处江南水土肥沃之地,我国需要玉螭国的粮食接济。

  从小娇纵奢侈的太子自是不愿去他国做人质,我心中不忍,于是主动请命,随了太子前去。怎料这一去,便改变了我的一生。

  太子脾气向来蛮横娇纵,如今远离他国,更是百般不能适应。玉螭国的皇上念及他银夔国太子的身份,虽是派人严加看守,亦对他近乎无理的要求无不一一满足,连皇宫里的几位皇子和公主也没他这般待遇。

  玉螭国的皇上并不在意,可是他那几位小皇子毕竟也是和太子年纪相差不大的孩子,太子在玉螭国享受这等待遇,自然是遭人嫉妒的。时日渐久,这些皇室里的孩子不免生出了报复之心,一次在御花园里,以言语挑衅,惹得太子与他们起了争执。太子脾气本就暴烈,率先便与他们动起了手,这正中了那几位皇子下怀,旁人俱看在眼里,都可作证是太子先动的手,若是太子因此而出了什么意外,讲理也说不过人家。

  帝王家的孩子,果然个个都心思歹毒。我当时找到机会,便偷偷脱出人群,直向着皇上平日歇息的安阳殿奔去——我知道,那帮孩子年纪尚小,根本不懂邦交大事,下手也不知轻重,若是不找玉螭国的皇上出面的话,那么太子会被他们打死的!

  怎知,他们却早料到我必会去向皇上求救,已派了几个贴身小侍卫当先拦截在去往安阳殿必经的角门附近,在路上设下埋伏,将我绊倒在地,便是一顿狠踢猛打。

  自打出生以来,虽陪伴太子读书时,也常挨太子的杖责,可是我还从未被人那般往死里打过。

  那日那些守卫们围着我昏天暗地不知打了多久,才终于撇下我,一溜烟逃散了。我挣扎着抬起头看了一眼天色,只见夕晖黯淡,天色已晚。

  我担忧太子的安危,也顾不得周身伤痛,挣扎着撑起身子便往太子的寝居赶去。

  而当我赶到时,守殿那侍卫担忧看着我,却告诉我太子现下没事,不过脾气有点大,让我进去要当心。

  我略一点头,并不答话。然而不知是否错觉,在我转身之际,觉得他看着我的目光里,竟略透过几许怜悯。

  我不喜欢,于是只能装作不在意。

  从一踏上太子殿外的白玉阶,便听砰砰一声清响,只感到小腿腹部猛然一痛,我望眼脚下,却是一只花瓶在我脚下碎裂开来,我重伤之下,身法迟缓,竟未及闪躲,一枚碎瓷片转瞬已没入我小腿腹中。

  看太子并未受到重伤,我略觉欣慰。想是皇上已及时赶到,保住了他。我顿觉仿佛自己这一身伤痛都烟消云释,我咬紧下唇在他面前跪下,等着听太子的责骂——或者一顿辱打。

  默默听他捂着脸上的淤青处、歇斯底里发作完毕,然后语气蓦然冷静,开口吐出一字,让我全身一震,他说:“滚。”

  我以为是自己没有听清,或是执意恳求他改变心意,所以依然是那般僵然跪在那里,目光灼灼看着他。

  他猛然一个花瓶当头砸下:“滚!你这没用的废物!”

  废物?我苦笑,侧身避开他当头砸下的花瓶,任凭太子对我如何狠踢猛打,两腿依旧不肯挪动分毫。

  他将我赶走,我便只能回国,这当然是一种恩赦,可是若将太子一个人留在这里,皇上如何能放心,我又如何能放心?

  我捂着下腹和胸口,只盼等太子一顿辱打过后,能消减他心中怨气,终能允我留在此处陪着他。怎知不过一时,便有几个侍卫将我拖了出去。而在那时,单凭一个被打成重伤的孩子,怎能挣脱得了宫中这些持刀侍卫的钳制?

  当我的身体终于落到实处,我的目光看到了迤曳于地的一袭褚色皇袍。目光顺着望上去,但看那袍上以金线纹绣着螭纹图腾。我顾不得仪节,蓦地拽住他衣袂,口中断续吐字:“皇上,请!请!”

  那时我毕竟唯有十三岁,受了如此重伤,一句话未说尽,喉头一甜,一口血已喷上他那褚红的衣裳,昂然翘首的螭龙被我的血染得凄红夺目,那对黑珍珠装缀的眼睛如同映入了我惊恐莫状的目光,更加煞气凛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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