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穿越·宫闱 > 帝女花 | 上页 下页


  “子忻哥哥,你先起来。”玉甄轻轻扶他起身,口气也缓了下来,“瞧你,在沙场杀敌就是英雄,这会儿倒给我跪下了,成何体统?”

  “您是公主,外臣该给你跪的。”看着柳怀有些不悦地侧开了脸,玉甄眸中波光闪动,凝目看着他,婉声道:“在你心里,我就只是一个他国公主?”

  柳怀锁眉敛息,涩声开口:“今日确是。”温凉的泪珠滴落在他手背,柳怀顿感喉头沙哑苦涩,低头又道:“都过去了……当年,当年是我对你不住。”

  “这么多年,我一直都在等你。”泪珠滑落,眼泪顿然便如决堤一般,顺着她脸庞淌落,柳怀喉结微动,不觉侧开了脸,却觉胸口一热,玉甄整个身子已软软地依入自己怀里,他伸手欲推开她,然而双臂却似酥软了一般,在这短暂的温存中,竟是再也无法动弹分毫。

  “我一直都在等你,可是却一直、一直等不到你。”她双臂忽然用力,将他抱得更紧,柳怀无法推开她,只得仰起头看着在林木间飞走的鸟儿,好半晌才冷冷道:“玉甄公主,你不必这样。我只不过是墨虬国区区一个将军,我没有太大能耐。”看着玉甄有些诧异地抬起脸,泪光涟涟地看着自己,柳怀唇边不觉牵过一个僵硬的讥诮,然而语至唇边,却声声苦涩:“传闻或许传错了一些事,但是——”他猛一使力,终于推开她的身子,咬紧了唇,温和的脸上有冷毅的光,“但是玉甄公主,您果然不愧是玉甄公主啊。”

  玉甄一惊,似乎不能会解他的意思,却见他微微一笑,蓦地扯裂了自己的长衫,一张轻薄的纸笺随之而落,从他掌心里摊开,柳怀缓缓合掌,看似随意一握,便将那张纸笺碾碎为齑粉,随风飞扬的纸末粘在她的脸上,玉甄轻抿了唇:“原来你早便发现,我在你衣服里做了手脚?”

  柳怀笑容清冷,“外臣原本一直未曾怀疑你——未敢怀疑你,不过方才你衣衫贴上我胸口,才让我察觉这里头有异物……玉甄公主,子忻自问没你那么深的城府,可我好歹也是在军中出生入死、闯荡到今日,外臣不怀疑你,是因为外臣念惜我们过往恩情,可是没想到……你竟要这般算计我!”

  言已至此,玉甄泪痕未干的脸上也牵出一个冷笑,看着他的表情亦是似笑非笑:“我便是算计你,又如何?——我只不过是想法子留你下来。”她轻轻侧开脸,叹了口气,话音尽显倦态:“姬彦将军你想必已然见过了?原本守城的是他兄长姬枫。上月发病,说去就去了,我情非得以,将姬彦从帝都调过去,如今帝都我又失了一员心腹大将,很快这个帝都、这个玉螭国,就非我所能控制了。有我在,要我玉螭国同你们墨虬国订立邦交并不困难,可若是秦翦大权在握——”她的目光重新转回柳怀身上,黑玉般夺目的眼中却有一抹难言的哀凉:“你知道秦翦的身份吗?”

  话到此处,柳怀不觉得攥紧了自己藏于袖间的手,讷讷半晌,方点头:“他们兄弟本是墨虬国的人。十五年前康仪侯欲图叛乱之际,皇上念惜昔日兄弟情谊,给他改过之机,放他一条生路,只将抓住证据的秦冒大夫定了罪。秦大夫事先获知消息,举家潜逃,怎知康仪侯为怕他走漏消息,因此连夜阻杀,一路杀尽了秦家的家仆女眷。秦大夫为了保护两个儿子,在身受二十余处剑伤之下,仍护着一对孩儿逃出墨虬国边境……传说秦大夫身亡之际,方有人发觉,他的心脉早已被斩断……而他的两个孩子,后来——”

  “便是如今的定国侯爷秦翦,和大将军秦翥。”玉甄颔首接道,“秦翦生性凉薄,大抵也是因为此。自此,秦翦便恨你墨虬国恨入了骨,若不是你们事先知道玉螭国一半由我掌权,太子也不会派你来此吧?”

  柳怀看着她一脸慵然笑容,微微侧开脸,茫然答道:“是。”

  “所以你今次来定国侯府,特意挑了黄昏,挑了我回府的时辰?”玉甄又笑,笑靥如花,却让柳怀心中一痛,不禁侧开脸去:“是。”

  一切都被她看破了。玉甄公主毕竟是女儿身,又身为人妇,他自然不便宣称觐见公主,也不能进宫,可他怎能说出是自己刻意为了求见玉甄公主,而挑取了那个时辰?所以,他只说是求见定国侯爷。却不料,向来宣称国事繁忙的定国侯爷,在他前脚方一入坐,后脚立马就到?如同算准了时辰一般。百般无奈之下,他只能将计就计,不动声色奉上带来的礼物,怎知秦翦会在他面前如此糟蹋?

  玉甄看他锁眉不语,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怎么?你们都能想得到的事,却怕被我想着了?”

  柳怀脸上那个笑容让人看不出他心里是什么滋味:“是。是子忻太愚昧,低估了玉甄公主的智慧。”

  听着他话间隐隐的讥诮之意,玉甄不动声色地转过了身,声音幽柔,仿佛带着叹息:“子忻哥哥,你难道只记得太子对你的恩,就忘了我对你的情吗?你不是曾经说过,让我等着你吗?我一直记得你那时的话,纵然到了今日,人事变迁,我对你的心,也依旧未曾变过。我知道,你也是一样的,是吗……”

  “公主,请自重。”有种心力交瘁的疲惫压得他几乎无法喘息,“当年的事,不必再提。我永远也不想听。玉甄公主,若是您真为您的国家设想,便请借兵与我,敝国上至君臣,下至黎民百姓,都会对您这份恩德永念在心。条件您请任提,其他的话,免谈。”

  瞅住他有些烦倦的脸色,玉甄似笑非笑地绕到他身前,斜眼睇住他,一双秋波婉转出柔情万缕:“若我的条件就是——要将你留下呢?”

  “公主!”此语一出,柳怀的脸立时红了,那不是羞赧之色,而是被怒气激出的红晕,尽管面色通红,他的目光却如寒夜里的幽光,冷竣逼人:“请您尊重一下外臣!也尊重一下您自己!”

  他这一发怒,仿佛果然有了作用,玉甄叹了声气,终于收敛住语气中的轻佻,慵然道:“既然你不念及我们的旧情,那我们就谈国事。妾身说过,这个朝政虽一半由妾身掌权,但是援请救兵这种事,却非妾身所能做主。若是你们太子付不出合理的代价,就算妾身今日在此答允了你,满朝权臣只怕也不肯服我。”

  “你究竟想怎样?不怕开门见山说出来。”柳怀冷冷看着她。

  “此事容易。”玉甄眉间一挑,“请恕妾身直言不讳。妾身自是知道贵国公子此次借兵之事刻不容缓。西南一方连数年深受涝灾之苦,灾后又逢蝗虫横行,近乎颗粒无收。此月间嘉陵江一带恰又疫病肆虐,即便贵国太子广施恩泽,也知病去如抽丝,断无一月之间便可至如初之理。银夔国素来以攻为守,不时侵扰贵邦边境,而国主亦有大志,长年图谋西进,这点咱们已然心照不宣。今墨虬国遇百年之灾,一有不慎,怕是会粮荒吧?贵国公子素行仁义,以德治天下,你我对话之时,他只怕早已开仓济民。公子心中,必忧银夔来犯吧?银夔强而墨虬弱,今又时运不济,若汉中告破,敌军先屠城,而辎重缓行,轻骑数千过巴山栈道,届时只怕不出一月,帝都锦官便会被围。”

  看着他抿紧下唇,未出一言,玉甄不由有些得意,声音竟有些放缓,一字一句:“你不必忧虑,妾身不敢冒犯墨虬天威,割城让地之事,是万万不敢想的。玉螭虽是南垂小国,然鄙下姬将军以天下苍生为念,对贵国百姓安危深感不安,早有率大军十万渡江协汉中抗敌之意。只是为了避嫌,故未曾妄动。素闻墨虬国织锦闻名于世,若得贵国公子以每年白银三千两,良锦千匹相赠,妾身自当冒天下之大不韪,令姬将军过江以谢这份厚礼。只不知,那位享有德义美誉的萧朔太子,肯不肯应允呢?”

  她声音虽轻,却字字入耳,时已至深秋寒夜,柳怀却也觉得额前已有冷汗渐涌。深吸了口气,他终于一字字道:“玉甄公主,您这分明是……”

  “啊,妾身不敢强人所难。”玉甄的声音轻悠悠的,然而那漫不经心的声音听在耳内,却让人觉得阴冷。

  柳怀苦笑一声,回身不语。良久,终于长躬作礼道:“那么不敢有劳公主,柳怀即便拼出这条命,也会为太子守住汉中。但求公主能记得您曾应承过我的,让我的马夫自去,柳怀在此谢过公主,如此,不敢再叨扰公主。”

  语毕,柳怀再不复言,亦不抬头,退至鞍前,转身翻上马背。

  望着那一骑白驹载着马背上的白衣男子消失在她视野里,玉甄竟怔在那里,枯黄的落叶在萧萧风声中飞卷着,有几片飘落在她发间,然而她的目光只是一直凝视着他离去的方向,默然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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