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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七


  众皆震惊。

  听着一个女子在惨烈的死亡面前,高贵而不容抗拒的决定了自己的去路。

  跋扈不可一世的黄金卫被这个从容刚烈的女子震住,这些从来只听皇帝命令的近卫,生平第一次乖乖执行了一个将死女囚的命令。

  余者羽家近支族人三十余人,尽皆斩首弃市。

  羽家从未因大司徒的荣光而有任何受惠,却因大司徒的忠心儿惨遭灭门。

  末世忠臣,不如狗。

  ——***——

  ……红灯于黑色的地面上快速游移,快若流光……哦,是我的步子快,我的步子,在很多很多年前,就总会在一人独行时不自主的加快,因为我想要走多些路,跑得更远点,那样我说不准就能找到妹妹之沅。

  可是我心里有很清楚的知道,之沅大概是再也找不到了,她那么小,又流失在那乱世,那个人名贱如土的世道,她没有可能存活。

  想到她,总是想到那夜上元灯节她的眼睛,鲜活在乱如潮水的彩灯灯光里,凝定的黑色玛瑙般光亮十分,她欢喜儿安静的瞅着我,一个完全信任的眼神。

  可我却辜负了她的信任。

  我们是第三天才混出城的,第二天,大司马惨死的消息传遍全城,顺伯想尽办法不想给我听见,但我还是听见了,我发了疯的要奔回家,顺伯年老体衰拉不动我,无奈之下咬咬牙将我打昏。

  当晚我开始发烧,烧得人事不醒如卧火炭,迷迷蒙蒙间我呼唤着爹娘,隐约间似有冰凉柔软的手覆上我的额头,沁入心底,我以为那是娘来看我,狂喜着挣扎着醒来,却是妹妹在用小手不住的抚摸我,低低唤:“哥哥,哥哥……”

  看我醒来,她欢喜的扑上来,我接住她小而软的身体,突然想起我不仅是父母的儿子,我还是个兄长,父母不在了,我还有我需要保护的人。

  我挣扎着起身,和顺伯说,我们要离开,顺伯不住拭着眼泪,连连点头,“少爷放心,老奴拼死也要将您安全送出城。”

  我那时病得迷糊,没有听出顺伯说的是“您”,而不是“您们”。

  第二日顺伯找了马车来,叫我进去,我返身去看妹妹,她站在马车下,清亮的眼睛流光溢彩,含着手指看着我笑。

  我说,“之沅一起来。”

  妹妹去接我递出的手,顺伯却拦了,说,“少爷,城门处查兄妹查得很严,老奴冒充您是痨病病人,这种病人不可能和人同车的,小姐在车内,反而会被查出来。”

  我想着有理,便回身去抚之沅的头,“之沅乖乖的,不许哭,出了城再喊哥哥。”

  妹妹一直都很乖,还是笑吟吟的含着手指点头。

  我又抚了抚她的脸,转身上车。

  我当时真的不知道,那是我一生里最后一次看见她,是我一生里最后一次抚摸我的血缘亲人。

  上了车我就又开始发热,昏昏沉沉里许多光影快速掠过,隐约听见有拦车有呼喝,还有人探头进来看,我那时病得脸色枯黄,瘦了一大层,眼睛都凹了进去,大抵盘查的人没能看出疑问,顺伯终于安全的将我送到了城郊。

  三日后我醒来,发现自己还在马车中,身边已经没有顺伯,又不见之沅,陪伴我的是一个中年男子,颇有英武之气,他是父亲的朋友,当年曾到京城考过武举,却因为发现官场黑暗而弃官而去,宁做逍遥江湖的游侠,短短的做官时日,却和父亲甚为投缘,听说了羽家惨变,千里迢迢赶到城郊接应。

  他却不知道之沅在哪里,因为顺伯和他说,兄妹两人是无法一起混出城的,朝廷有令,只要看见兄妹同行的,便一定要处死,他只能把我先送出去,再回去接羽家小姐,但他却一去不回,他等了三日也没能等到顺伯,也曾回城寻找,可是人海茫茫,要到哪里去找?而城中犹自在搜索羽家余孽,他怕将我寄在外面引来祸事,令羽家唯一的后嗣也丧生,无奈之下只得赶回。

  他带我去了青玛,拜在了青玛神山无定门下,据说他为此想了很多办法,无定门才收了我这个徒弟,我不肯学,我想去找顺伯和之沅,他告诉我,他们已经不在了,他后来接到消息,顺伯回城不多久就被认出来,连同妹妹一起被处死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在青玛山脚伏地痛哭,满山飞鸟被我哭声惊起,哀鸣着刺向天空,哭得力尽神疲时我听见不知哪里遥遥传来苍老而平静的声音,唱着我听不懂的奇怪曲调,悠远而沉郁,如这苍茫云海之间,有人以青山为鼓长风为槌,敲响了永恒不老的长调。

  我在那样的曲调里沉沉睡去,醒来时已经身在无定门中。

  羽家被灭门,顺伯和之沅也死了,我也想通了,羽家的满门血仇,终究要落在我身上来报,我不练好武功,如何报得此仇?

  学武第三年,我在青玛神山绝崖上练轻功时,无意中看见一道崖缝里青光一闪,素来天不怕地不怕的我当即便跟了过去,那青光在一处极其狭窄的细缝里闪烁,我当时缩骨功还未练好,硬是仗着少年的身体柔韧灵活,挤进洞中,将那东西拿到了手。

  那便是青果,百年一结果的青玛奇宝,非有缘人不得逢。

  只是这缘,到底又算是怎样的缘?

  学武的最后一年,白渊上山,这个小小的师弟,上山时的年纪和我当年相仿,我却一见他就不甚喜欢,只觉得这个小小孩子的眼神里有太多欲望,连微笑都似戴着面具,这样的人这点年纪便如此,将来只怕又是个翻天搅地的主儿,我不喜欢这个令人不安的孩子,为此特意提早了一年下山。

  下山后我回到京城,想着去找顺伯和之沅,当年我还是个孩子,叔叔的话不曾想过去怀疑,然而这些年我时常想,也许那只是叔叔想让我安心学武,所以编出他们两个的死讯,也许,他们还没死?

  隔了那么多年,去找一个面貌连我自己都快忘记,只记得那双清亮眼睛的妹妹,和本来就已经老得不成样子的顺伯,那比大海捞针还难,我只得一边找,一边试图进皇宫刺杀皇帝,但是我还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那个昏君,宫禁九重,我一人只能闯过六重,最后一次我还受了伤。

  因为受伤,也因为全城搜捕此刻,我被迫离开京城,一路流浪到了淮南小城,每到一地,我尝试着在各处青楼找妹妹——那样的世道,她如果能活,也只能活在青楼里,这一生里我为此不断逛青楼,博得浪荡王爷称号,然而我终究未能找得到她。

  之沅,很多年以后,我不记得你的容颜,却在很多次梦里,看见你的眼睛,那般陌生的盯着我,在梦里我迷迷糊糊觉得,你是真的死了,临死前,你大抵还在恨着弃你而去,令你沦落血火的哥哥。

  多年以后,当罗襄袅袅婷婷走到我身旁,带着陌生而好奇的清凉眼神看向我,那一霎我的心在往事中呻吟,我对自己说,之沅。

  ……青石板路悠长,月光下似一匹织锦,无边无际的铺开去,却在某个暗黑的尽头戛然而止,那里,沉默的上林山在望。

  ……那一年,无意路遇淮南王府不受宠的四少爷萧玦,那个少年英武朗烈令我心喜,由此交了朋友,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大部分时间在讨论兵书,他心怀天下民生,提及国事常郁郁长叹,我撑着手臂看他,想着这人大概这辈子就是个操劳命,又想我若真想报仇,毁了这个朝廷才是正路,元氏王朝已现末世之像,那些即将扼上元沧脖子的手掌,为什么不能有我那一双?

  后来萧玦有此托人传信告诉我,他要当兵去了,他道昏君无道,百姓流离,此正当救民水火,挽此乾坤倒悬的男儿有为之时,我去明镜溪边等他,看见满地枫叶落红如火,他和她踏着火色一路长驰而来,马蹄底带着板桥上玉白的霜。

  他身边跟着陌生的少女,简单的衣着,绝世的容颜,一双清泠泠妙目那般看过来,像是九天仙泉豁喇喇从瑶池倾落,令人惊震至窒息。

  她是长歌。

  那个黑马之上,带着没有笑意的微笑的女子,一瞥,瞥进了我和她难辨恩仇的一生。

  ——***——

  ……这里已经不是青石板路,换成枯草和微带泥泞的土路,再往前就是上林山,红灯往前指指,仿佛便可以照见半山那座黝黑的林子。

  那里沉睡着那个马上微笑一瞥的女子,最后的一部分骨殖。

  我和她最后淡淡关系缘系,居然最后竟成了这般死亡和吊祭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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