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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六


  他脸色惨白不似人色。

  他声音响在空洞的密道里,听来远如隔在红尘之外,“……我为什么没能发觉?”

  秦长歌默然……水中,感觉不到温度和血液的流逝,她大概一直在流血吧……混杂入水里,无声若默默流下的泪,没有人能够知道。

  素玄又是那么随意的性子,她不动,他还以为她想偷懒,他将她保护在怀里,不要她费力去游,他一路前行,看着前方的身影,不知道身侧女子的生命在一点一滴随水而去。

  看着水灵徊绝无生气的脸,秦长歌知道已经没有挽救的希望,那个孩子,她在死前的一刻,想着什么?

  素玄还在怔怔的问,“我为什么没能发觉?”

  秦长歌突然觉得胃痛,五脏六腑翻搅在一起如同被巨手捏紧,她深深弯下腰去,大滴大滴的冷汗冒了出来。

  这是一个……永远没有答案的问题,一个永远不能回答的问题。

  因为答案,太过残忍。

  耳边响起萧玦的担心的询问声,却又混沌得仿佛什么都听不清,四周安静诡异而又喧嚣杂乱,一幕幕景象浮光掠影而过……脆笑如银铃的少女……月光下铃铛中窜出的奇形怪状的虫子……拼命抖着毛虫的要哭的孩子……背着楚非欢在屋脊上拼命逃窜的女子……猗兰之殿……绝崖上扑地大哭……石山前的犹疑与被挤兑……密室里沉重而古怪的神情……她伸手去扳机关……她的手一直在青铜盆中……她不许她靠近……石蛙口中流出的状似人血的“血莲汁”……

  那许多前事蜂拥而来,变幻起伏,如波般于她脑海汹涌不休,最终只剩下言笑晏晏容颜灵动的小小公子,在绝峰之巅得意的大笑,“这位姐姐你不相信我能把他裤子撕下来?”

  ……

  灵徊。

  我曾答应你一起去看素玄被扒裤子,如今我站在水中,看素玄抱着你的尸身茫然相问。

  我曾经送了女装供你相换,好让你在你的心上人面前一现娇媚,如今我却用自己言语的机锋,挤兑着送你上绝路。

  我一生杀人从不手软,害人从不皱眉;我一生悍然与敌相遇,从不惧苦困相逼;我一生不畏以暴制暴,用鲜血来淘洗鲜血,换得铁血的秩序与新生;我一生翻云覆雨,玩弄人心,使尽计谋,算尽机关。

  然而这一次,我终于,算错。

  第五十一章 炸山

  密道尚未开启,却不知从哪里起了一了小小的风,旋转着贴近水面,起了一个个精致漩涡,令人想起,依稀仿佛,那个逝去的孩子,曾经也拥有过一对世间最明媚的笑涡。

  风里,素玄抱着怀中女子冰凉的躯体,神色之间一瞬间空无所有。

  风里,睥睨天下从不低头的开国皇后,生平第一次因为苦痛,深深俯下身去。

  她弯身的姿态艰难而疼痛。

  宛如一种,赎罪的姿势。

  素玄慢慢抬眼,看了看秦长歌,他目中什么表情都没有,瞳仁黝黑如永远不见天日的深狱,他抱着水灵徊,缓缓绕过了秦长歌。

  那前行的步子竟然有些踉跄,秦长歌身侧的萧玦下意识的想扶住他肩头,却在将要触到他的那一刻,收回了手。

  让他……一个人安静吧……

  萧玦看着他的背影,沉重而漂浮,令人觉得似乎只要不小心触着,就会立刻碎成千片,彻底崩溃。

  这一刻的深水,淹没人世间一切欢乐的提岸,要等到多久多久以后,才能挣扎得出?

  萧玦悠悠叹息,他亦是痛苦的过来人,长乐妖火,曾经焚尽了他三载的欢乐,他比谁都清楚此刻素玄的感受,何况,素玄只怕还要比他更多上一份“我不杀卿卿,卿卿因我而死”的自责与内疚。

  还有……长歌。

  担心的扶住秦长歌,萧玦细细注视着她的神情——长歌一生里明锐决断心狠手辣,却并无伤害无辜之事,并无亏欠人心之处,然而今日之事……

  谁都没有错,却酿成大错。

  世事弄人,一至于斯。

  水声悠悠,不绝流淌,永不知人间悲愁。

  素玄抱着水灵徊,缓缓上岸,上行几步阶梯,又是一盏做成童女托盆状的青铜灯。

  盆里,果然有一处圆形的孔,先前,通道的那端,水灵徊就是将手指伸进了那样的孔,从而失去了自己的手指和生命的。

  萧玦和秦长歌立即同时伸出了手,却被素玄决然拂开,他力道之大,将秦长歌挥得一个踉跄,萧玦手一伸拉住她,深深一叹,无声退了开去。

  素玄将手指卡进圆孔,轻轻一勾,轰隆一声,前方看起来只是山壁的地方,突然出现门户,缓缓开启。

  秦长歌盯着素玄的手。

  没有鲜血流出。

  素玄缓缓抽出手,手指完好无缺,他似乎有些遗憾的望着自己没有伤痕的手,怔怔的出神。

  秦长歌回望幽幽水道尽头,那已经看不见的那处水家密室里,那个开门的机关,到底设置了什么样的伤害,来惩罚擅自泄露家族祖先停灵重地的水家子弟,已经注定将成为永久的谜,伴随着这个女孩的亘古沉睡,永远沉没,无人能解。

  秦长歌只大约猜出,那是血祭的机关,鲜血涌出,积蓄到一定位置,冲开机簧打开暗门,多余的鲜血便从石蛙口中流出。

  而水灵徊当初的犹豫,是缘于她的不同常人的体质,别人只是残肢的伤口,于她就成了死亡的切痕,秦长歌深恨自己为什么就没有想到,有种人是不能流血的。

  暗门开启,新鲜的空气与外面逼人的翠色霎那涌入,那么鲜亮的颜色和感受,仿佛是那个孩子给人的感觉,然而这一生里她再也 能如此鲜明,然而他们这一生里再也不能看见那个总爱翠绿绯红鲜黄素白,将色彩穿得界限分明的小小少女。

  她的鲜明,结束在那一段暗无天日的深水里。

  是不是预见到结局的苍凉和灰暗,所以那十六年里她拼命着亮丽逼人?

  素玄缓缓抬头,迎着暗门开启处那一缕日光,似乎有点疼痛的眯起了双眼。

  日光灿烂的逼过来,日光里,有人在盈盈冲着他笑……素玄,你赔我的铃铛儿……你赔你赔你赔……

  她说起铃铛的时候总要带个儿字音,舌头微微翘起,听起来娇俏而玲珑,自己也宛如一个到处都在响的漂亮铃铛。

  那么活力四射的女子,玲玲脆响着闯入他生命的女子,怎么会变成了此刻,他臂弯里那个冰凉脆弱的躯体?

  素玄伸出手,轻轻挡住了那道鲜黄的日光。

  他喃喃道:“我赔……”

  他身侧,秦长歌轻轻震了震,她默然握紧嘴唇,森然的望着暗门之外,已经远远越过猗兰疆界的深绿的山峦。

  有一种崩毁难以复苏,有一种废墟不能重建。

  深吸一口气,秦长歌决然跨出了门外,并用力一拉,将一直站着不动的素玄拉出门。

  萧玦很默契的走在最后,阻拦住回去的路——他和秦长歌都很害怕,素玄会在他们走出后将暗门关闭,将自己永远留在暗道中陪伴水灵徊。

  素玄立于朗日长风之下,不动,不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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