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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楚非欢立即摇头,“我已是废人。”

  他看了看素玄,道:“就是素帮主这里,我也不会多呆,前些日子病重,最近好多了,也该离开了。”

  他语气坚决,显见不容商量,秦长歌和素玄对望一眼,俱心有灵犀的不再说话,素玄笑道:“吃饭吃饭,五脏庙填饱最重要。”

  一席饭吃得其实颇为沉闷,楚非欢吃得很少,一直在默默沉思,他因为重伤的原因,很多食物都忌口,炽焰有专门的厨子给他做药膳,他也只是象征性的动动筷子而已。

  席间素玄提起邀请秦长歌过来一事,道:“上次那个刺客,敝帮查出来他的身份,是陇东人,安州人氏,叫庞鹰,是陇东大豪安飞青的死士,他说他接到的命令是将你带出炽焰总坛后便杀掉你,至于为什么,他不知道,我请你来,本是想商量下一步该如何动作,不想却得知了衡记的真实底细。”

  “我今天本就是想对你和盘托出的,”秦长歌笑吟吟,“不过素帮主,难道你不觉得你也应该对我坦诚么?”

  向椅上一靠,素玄偏头看着秦长歌,目光明亮的微笑,“我不相信你猜不出——是的,炽焰大举南来是为先皇后报仇,而觞山山巅的坟墓,葬的便是她的遗骸。

  楚非欢震了震,飞快的抬头看了他一眼,秦长歌已笑道:“那我重新介绍一下吧,凰盟,先皇后的地下势力,近三年来所谋所思——唯报仇而矣。”

  “彼此彼此,”素玄目光一凝,灼灼华彩,“如此,安飞青之事,咱们谁去都一样——先不谈其他,仅凭此缘分,便当浮一大白。”他亲自起身给秦长歌满杯,又俯身去给楚非欢斟酒,道:“这是碧玉罗,暧醇得很,最适合你,喝上一杯活活血。”

  楚非欢手一伸,盖住杯子,摇摇头,他动作快了些,袖囊里有什么硬物碰着了白瓷酒杯,叮的一声轻响,楚非欢神色一变,赶紧去摸,摸到一半却又突然顿住,看了看秦长歌,又掉开目光,他这一番动作看在秦长歌眼里,来不及疑惑,素玄却已笑道:“莫砸到你那宝贝玉锁片——不过隔着衣服,想来是不妨的,怎么不取出来看看?”

  他感慨的摇头,又道:“那日你初来时,手里紧紧攥着那玉,静安王说要拿匕首去撬,我赶紧拦住了,费了好大力气才取下来,险些伤着你的手指,——他就是这点不好,手段太过暴虐。”

  他劈里啪啦把话说完,才发现桌上其他两人都神情有异,楚非欢抿唇垂首,手指紧紧扣住袖囊,秦长歌却已缓缓搁下筷子。

  是你……原来是你。

  上林苑焚尸杀人之场,远远看去沉默而悍厉的年轻乞丐,泥泞青肿不辨眉目的脸,碎裂的腿骨,咽喉的血洞,沉默如麻袋般被冷冷拖拽过地面的尸体。

  捷如闪电的抢刀,泼风惊虹般的刀势,架在玉自熙颈上的长刀,一口咬碎的碎片飞溅。

  还有惺惺相惜的包子,踮起脚递上的玉锁片。

  ……

  楚非欢,早就认出她了吧?

  却不愿她知道,那个挣扎于泥泞,被乞丐们欺负误解,瘦骨支离无限狼狈凄惨的人,是当初那个出身高贵,洁不染尘,秀丽如棠棣之华,淡蓝衣裳如高远晴空的一国王子。

  当年履足黄金毯,行步白玉堂,劲跨高头马的双腿,如今已覆盖在厚厚褥毯之下,难见立起那一日。

  这几年,他是怎么过来的?

  重伤,残疾,背负着被兄弟误会剿杀和皇后死去的苦痛,苟延残喘于街角巷肆,失去武功无力谋生,甚至连最基本的健康都已失去,最终沦为乞丐,还是乞丐中最下等,最无用,时时被人欺凌的那一个。

  无数个冷月寒风的夜里,破旧祠堂内,恶臭阴沟旁,伤病袭来时,冻饿辗转之中的男子,是否会想起当年那些玉堂金马,笑傲长风的日子?

  想起那绝丽女子宛宛笑颜,马蹄踏破长草,挥鞭直指,道:“非欢,助我,还这烽火天下,锦绣河山。”

  那一刻风卷衣袂,似在云端。

  想起元京城破,大军入城,黑色铁甲洪流上那一方旗帜鲜明招展,他在她身侧,于万民跪伏那一刻,鲜衣怒马,同享荣光。

  那一刻相视微笑,踏足天下。

  那些华美的,热血的,呼啸着卷掠着惊艳着的灿烂记忆,是否曾如日光映着他彻夜难眠的深黑的双眸,而往事于暗夜重回时衬着那一弯难圆的冷月,这一刻是否分外的孤独与凄凉?

  烟华消散,红颜零乱,英杰自云端跌落,垂死挣扎于泥淖。

  却无法报仇——因为那只是他人报仇心切的无心错误。

  他也无辜,他也无辜,惨烈的鲜血和伤痕,却永远难以弥补。

  世事残忍如斯。

  秦长歌已经完全失去了胃口。

  搁下筷子,她默默半晌,道:“素帮主,我有一些话,要和楚兄说……”

  素玄何等人,早已极其知趣的站起,默默退了出去。

  他体贴的带上门,立在门外,想起刚才那一刻,从来都微笑从容气度高华的明姑娘,眼眸里那绝无仅有的怅惘与黯然。

  不由靠着门板,呆呆的立了半晌,心里有一些莫名的情绪在不住翻覆,如潮水迭卷,渐涌渐退,生灭不休。

  良久,他突然轻轻的笑起来,瞳仁里流溢绚烂异彩,如雨后长虹,亮丽不可方物。

  前方庭院外,却突然传来喧哗声——

  第八十章 读心

  将素玄关上的门加了栓,秦长歌回身看楚非欢,他依旧看着别处,没有表情。

  缓缓走过去,秦长歌在他轮椅前蹲下,轻轻道:“非欢……”

  微微一震,楚非欢霍然回首。

  秦长歌觉得自己的笑意里已不由自主带了些许黯然,内心里的潮湿侵染了她的心志,她觉得心深处某一个角落的坚冰更冷,心情却一分分的软下去,而某些惯常的面具般的表情,都似乎要在对面男子沉静如死的纯黑目光中动摇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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