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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阿珩暗叹一声,把水玉簪子抛出,簪子化作了一只水蓝色的玄鸟,清脆鸣叫着。在阿珩的灵力催动下,玄鸟挥动翅膀,朝着火焰飞去,不愧是万水之眼的水灵,地火在它面前迅速消褪,玄鸟绕着博父山一圈又一圈飞着,直到火势尽灭,方缓缓落在山头,化作鸟状石峰,封住了火眼。

  火光灭去,天色异样黑沉,阿珩仰头看着天空的星星,星罗密布,分外璀璨,一闪一闪,好似颗颗宝石。

  阿珩回身,看着蚩尤,一头青丝失去了绾束,披垂而下,星光下,有一种欲诉还休的妩媚。

  蚩尤懒懒地斜倚着石头,看着阿珩,满面笑意。

  阿珩扶起他,“你打算去哪里养伤?”

  “九黎。”蚩尤的手从她发间顺过,随手把她的头发绾起,用驻颜花簪上。

  阿珩面色骤变,立即拔下,扔还给蚩尤,“我送你一程,最后一次!若你再纠缠不休,轩辕和高辛两族绝不会客气!”阿珩眉目森冷,难得地有了王族的杀气。

  蚩尤神色黯然,默不作声,靠着阿珩,身子滚烫,呼吸紊乱。

  也不知道他和逍遥心意如何相通,逍遥悄无声息地出现,流星般落下。阿珩半抱半扶着蚩尤,坐到逍遥背上,“逍遥,你飞慢点,蚩尤有伤,我的灵力驾驭不了太快的速度。”

  逍遥轻轻颔首,展翅而起,徐徐飞向九黎。

  晚风清凉,繁星满天,逍遥平稳地飞着,阿珩不想理睬蚩尤,只专注地欣赏周围的景色。

  飞出博父国后,繁星渐稀,阿珩正惋惜,却间云海中一轮巨大的圆月,云追月,月戏云,别是一重风景。

  蚩尤低声说:“那一次我去朝云峰找你,阿獙带着我们逃走时,也是这样明亮的月色,当时我虽然被你大哥打得重伤,可心里真欢喜。”

  阿珩闭上了眼睛,不再去看月亮,用行动回答了蚩尤。

  蚩尤看着冰冷的阿珩,忽而不确定起来,天倾了,可以扶,地覆了,可以撑,但碎了的心能补吗?用什么去补?

  逍遥落下,阿珩睁开眼睛,打量了一下四周,说道:“这不是九黎,你把我们带到了哪里?”

  逍遥不理她,自顾展翅而去,把阿珩和蚩尤丢在了荒山野岭间。

  阿珩气得直跺脚,蚩尤欺负她,连他的鸟都欺负她!

  “蚩尤,蚩尤,醒一醒,我们迷路了。”阿珩摇着蚩尤。

  蚩尤烧得昏昏沉沉,难受得直皱眉头。

  阿珩摸了摸他的脉息,看来是撑不到九黎了,必须先给他配些药疗伤。她看了看周围,两侧青山起伏,草木茂盛,一条小溪在山涧中蜿蜒穿过。

  阿珩背起蚩尤,沿着小溪而行,边行边寻找着草药。

  随着山势开阖,溪水忽而急促,忽而轻缓,阿珩背着蚩尤,行动不便,石头又滑,走得歪歪扭扭,裙子鞋子都湿了,所幸倒真找到了不少草药。

  行到一处,小溪汇聚成一汪潭水,潭边参差错落着石块,阿珩拣了一块平整的青石,把蚩尤放下。

  把草药碾碎,用泉水给蚩尤灌下,又脱下他的衣衫,用十几枚大小不一的松针,凝聚灵力刺入他的穴道,疏导他的灵气,缓和伤痛。手边没有灵草神药,阿珩只能在他头顶足下点燃了艾草,完全用灵力来拔出他体内的热气。蚩尤的烧慢慢退了。

  一番忙碌完,阿珩毕竟也是重伤初愈,累得手脚发软,瘫坐在一旁休息。

  水潭四周怪石嶙峋,草木葱笼,月光从林间洒落,星星点点落在石上,月照树,树映泉,泉动石,石拖影,静中有动,动中含静,美妙难言。

  阿珩深吸了几口气,只觉心神舒畅。她的鞋子衣裙早已湿透,又沾染了不少泥污,穿着很不舒服。她看蚩尤鼻息酣沉,一时半会儿醒不了,遂轻轻脱去衣衫,滑入了水潭中,把衣衫鞋子洗干净,搭在了青石上,探头看看蚩尤,他仍在昏睡,她就又放心大胆地在水潭里游着。

  从这头游到那头,再从那头游回来,和水中的鱼儿比赛着谁快,只觉尘世的一切烦恼都不存在了。

  四周山色如黛,山峰高耸入云,天变得很窄,月儿就挂在窄窄的天上,阿珩仰躺在水面上,伸手去碰月,明知碰不到,可仍喜欢不停地伸着手。也许是喜欢伸手摘月的肆意动作,让人心中无限欢喜,也许是喜欢看水珠从指间纷纷坠下,银色的月光照得水珠好似一颗颗晶莹的珍珠,叮叮咚咚地落在平整如镜的潭面上。

  突然,几片绯红的桃花瓣飘下,落在阿珩的面颊上,阿珩拈着桃花瓣,惊疑不定,此时已经仲夏了,哪里来的桃花?仰头望去,只见四周的山峰,山顶突然变成了红色,红色继续向下蔓延,短短一会儿,从山顶一路而下,千万树桃花次第怒放,一团团,一簇簇,红如胭脂,艳比彩霞,令黑沉沉的天地突然变得明艳动人。

  月色如水,轻柔地洒落,桃花瓣簌簌而落,犹如春雨,一时急,一时缓,沾身不湿,吹面不寒,只幽香阵阵。

  看着漫天花雨,阿珩犹如置身梦中,恍恍惚惚地回身,蚩尤坐在石上,微笑地凝视着满山涧的桃花,脸色惨白,身子轻颤,显然这一场逆天而为的举动损耗了很多灵力。

  “我为你疗伤不是让你去逆时开花。”

  蚩尤仰头看着月亮,自顾自地说:“五百多年前,我的灵力还很低微,祝融带着一群神族高手来追杀我,我受了重伤,四处躲藏,却怎么逃都逃不掉。逃到此处时,我心里明白我活不长了,我宁愿摔死,也不愿意死在祝融手里。当我绝望地从山崖纵身跃下时,却突然看到一个青衣少女一手挽着裙子,一手提着绣鞋,走入了山洞。当时正是桃花盛开的季节,那一晚的桃花就像现在一样落着,缤纷绚烂,美如梦境。”

  蚩尤伸手接了一把桃花雨,微笑地看向阿珩,“那个少女就和现在一样在水里嬉戏,好似山精花魂。我躲在山顶,看着她,感受到了春天的勃勃生机,我就像那些春天突然发情的野兽,身体真正苏醒,只一个瞬间,灵智随着身体的苏醒真正打开,第一次明白自己是谁。”

  蚩尤滑下石头,走入石潭,朝着阿珩走来,阿珩口干舌燥,往后退去,所幸水潭上落满了粉粉白白的桃花,看不见她的身子。

  蚩尤说:“我不知自己有无父母,不知自己从何而来,自我记事,就和山中的一手在一起,但我和虎狼豹子长得完全不一样,我小时也曾好奇为什么自己和它们都不一样,为什么它们都有无数同伴,我却孤零零一个,我也好希望自己有一个同伴。我偷偷接近山寨,看孩童戏耍,学他们说话,学他们走路,甚至偷了他们的衣服,把自己打扮得和他们一样,想和他们一起玩,可是小孩们用石头丢我,女人们用火把烧我,男人们用箭射我,我只能逃进深山。”

  蚩尤指着自己的心,“那时候,我灵智未开,还不明白为什么我这里会那么难受,我愤怒地杀死他们的家畜,毁掉他们的房子,让他们一间我就逃,再不敢射我打我,可我这里没有好过,反倒更加难受。我躲在黑暗中窥视他们,发现他们喝酒时都会在一起欢笑,我偷了他们的酒,学着他们喝酒,以为一切欢笑的秘密藏在酒桶里,可直到我练得千杯不醉,依然没有发现任何秘密,究竟怎么样才能欢笑呢?”

  蚩尤仰头看着天上的月亮,神情迷倒,阿珩从未见过他这么无助,即使今日的他已经纵横四海,所向披靡,可那个孤独困惑的小蚩尤依旧在他体内。

  “炎帝说要带我去神农山,我表面上很不情愿,要他请我、求我、讨好我,其实心里乐开了花,从来没有人请我到他家去玩,炎帝是第一个。在神农山,我跟着炎帝学习做人,那里有很多和我一摸一样的人,我可以和他们一起坐在篝火旁喝酒,可是我比在大山里更孤单。在山里时,我至少可以自由自在地蹿高蹿低,高兴了就尖叫,不高兴了就乱嚎,可在神农山,我不能像野兽一样没规矩。那些和我一样的人总用刀子一样的眼神看我,他们既害怕我,又讨厌我,笑眯眯地叫我禽兽,我傻傻地一遍遍答应,还为了能和他们一起玩,做各种他们要求的动作,学狼爬行,学猴子在枝头跳跃,他们冲着我大笑,我也冲着他们傻傻地笑。

  直到榆罔看到,训斥了他们,我才明白禽兽不是个好话,他们叫我做的每一个动作都是在羞辱我。我讨厌他们的目光,讨厌他们的笑声,不想做人了!我捣毁了学堂,逃出神农闪,榆罔星夜追来,劝我回去,我骂他打他,让他滚回去,他却一直跟着我,他说,‘只要你有真正想去的地方,我就离开。你想去哪里?’我呆站在旷野上,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山中的野兽换了一茬又一茬,早已经不是我当年认识的野兽了,这座山或者那座山对我没有任何意义,都只是一座山,四面八方都是路,可我该走向哪里?东南西北对我没任何意义,也没有任何区别。我站在路口发呆,从深夜站到清晨,从清晨站到傍晚,天下之大,我竟然不知道该去哪里。榆罔一直陪我站着,他问我,‘你为什么愿意跟随父王回神农山?为什么想做人?’我想起了那个山涧中的少女,当我在山顶噑叫时,她仰头看到我,对我粲然而笑。”

  蚩尤低头看向阿珩,“想起她的那一瞬,我突然觉得做人并不是一件没意思的事,即使仅仅为了拥有一刻那样的笑容。榆罔看出我心有牵挂,温和地说,‘做人并不是那么坏,对吗?我们回去吧。’于是我跟随榆罔返回了神农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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