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穿越·宫闱 > 爱江山更爱美人 | 上页 下页
五四


  5

  与拓跋勰只是匆匆一晤。笙歌散尽,我早早回宫,独自坐在灯下,支颐冥思。想起王肃曾说过,“你的机会,就是我的机会”,此时方能领悟。他也是想好了退路。不知不觉间,一切都分明了。

  倒没想到拓跋宏此时会来。仓惶出迎,俯身叩首,藏起了心中的疑惑和眉尖的怨怼。他却歉然扶住我,终于问道:“妙莲,你为何一连数日都不去觐见皇后?”

  我微微一惊。我确实只在回宫第三日觐见过皇后。此后一连数次都托病不去。冯清派了中宫女官前来传讯,我亦不理会。并非不知礼节,只是我不屑为此;另一方面,也正想试探一下冯清的态度和器量。

  原来,不过如此。此刻,联想到冯清在席上的神色,定然是等着拓跋宏当面规劝我了。霎时也就明白了拓跋宏要我向她敬酒的用意。

  眉间敛了恨意,只是一脉平和地低了头。又见他颇有些为难,“妙莲,她为后,你为妃,日常觐见问安的礼仪,朕也不能破例。”长叹一声,又道,“朕让你向皇后敬酒,也是为了化解你们姐妹的嫌隙。这番苦心,你就不能体谅么?”

  然而他口中是责备,眼中却是怜惜。我仍然怨他,却也有几分不忍,犹犹豫豫地开口:“我和皇后,并没有嫌隙,只是臣妾心中有愧。”拓跋宏一怔,问:“因何有愧?”我迟疑,许久才轻声道:“我是被太皇太后遣出宫去的,又是带发修行的身份,本不该再接近皇上,如今却违背了当日的誓言……”

  拓跋宏沉默了些时,轻声问:“皇后省亲之日和你有过誓约?”其实并无誓约。我低下头,长睫扇下几滴泪来。他喟然叹道:“只当你心中有怨,却不知还有这番委屈。”我暗暗揣度,他心里对冯清必然疏远了一层罢。

  我的笑意凝在凄楚的泪光之中。

  “其实,你那日觐见之后,中宫执事立刻就来向朕禀报了。”我心中一惊,暗想,这必然是他的授意。难道他是不放心我么?面上依然平静,乃至漠然,只恻恻问道:“陛下觉得,臣妾心胸狭隘,会无礼于皇后?”

  他闻言亦是一惊,忙轻声道:“朕是担心你。”我眼中一热,宁可见他端庄肃穆,这温暖的一句话,却承受不了。他又说:“听说你们相谈和气,我也就放心了。惟一担心的是,皇后单独留下你,不知说了些什么。”

  我噙泪微笑道:“那日回来,不是都告诉皇上了么?”他微微一笑,仍有忧虑:“我怕你受了委屈而不肯说。”这份意料之外的体贴,对照我的欺瞒,使我潸然泪下。他叹道:“原来真是如此。”我心中又悲又喜,这泪水竟仿佛是顺水推舟。

  须臾,他摆手道:“罢了,过去的事,再也不必追究了。”他忽然握住我搁在膝上的手,柔声道:“朕以后自会好好补偿。”这固然算不得承诺,我听了也只是一笑。

  他见我的神情仍是郁郁,便有意设法消解,略一思忖,似想到什么,忙笑道:“恪儿真有意思,方才和我说,要和冯昭仪一样着汉服。”我不知这孩子竟是如此认真,心中温煦,笑意便浅浅地浮了上来。拓跋宏又笑道:“他既然与你投缘,又喜欢汉服,明年他生辰,你不妨赠他几套吧。”

  我闻言一怔,惊喜不已,再三问:“皇上,这不逾礼么?”他失笑道:“这算什么?他日,朕改革服制,正是以汉装为正统。”我望着他,只是微笑,深深迷恋着他偶然流露的憧憬。须臾,他慨然道:“朕今日颇感欣慰。”目中忽又迷惘,叹道:“对于皇太子的生母,也算有个交待吧。”

  贞皇后林氏,遥远的名字从记忆里泛出。拓跋宏的神情微有怔忡。然而,他这感慨,焉知不是为了她,却是为了他曾经隐忍不发的岁月?他终究也释然了,眉间寻不到一丝悲戚。我于此刻才恍然。林妃也好,高贵人也罢,如今都不必耿耿于怀了。

  6

  几日后,为南伐之事,于太庙占卜。繁琐的仪式之后,一行人穿越空旷的前庭。因天气闷热,这仪式又不过是走个过场,因而来去匆匆。一片沉闷中,冯清轻声启齿:“陛下今日所得的卦象为‘革’,于战事而言,恐怕并非吉兆。”

  拓跋宏走在最前面,闻听此言,方正的下颌于宽平的肩膀上微微一扬,我于瞬间捕捉到一丝笑意,心中暗忖,莫非这个“革”,正合了他的心意?

  冯清眉间轻蹙,疾步跟上,又道:“陛下乃承平之主,未曾亲自领兵。胜之,不足为武;不胜,臣妾恐怕有亏威望。”拓跋宏终于停步,回过身来。冯清以平静而略带倔强的神情,坦然迎视。拓跋宏一笑置之,不以为忤,亦不以为然。

  “皇后多虑了。”我站在一丈开外,锋芒悉数藏于温软的笑靥之中,“承平之主,之所以不亲兵戎,要么同轨无敌,要么懦弱偷安。如今放眼海内,若说同轨无敌,恐怕是自欺欺人;若说懦弱偷安……”目光水泠泠一转,仿佛无意般,撩起了冯清的怒火。她一字一顿地吐出:“王者不当亲戎。”我仍淡淡一笑:“然则,先王造革辂,又是为何?”

  她词穷,目光却凌厉地拂来,须臾,又睁目道:“昔日,魏武帝以敝卒一万,破袁绍于官渡;南朝谢玄以步兵三万,摧苻坚于淝水。可见胜负之变,决于须臾。皇上身荷祖宗基业,岂可轻易涉险?”

  她话音刚落,拓跋宏即冷面相向:“皇后是如何知道魏武、袁绍、苻坚、谢玄的?”我心中亦是一惊,只为他的喜怒,瞬息转变。同时也想到冯清未通书史,这些话,还能是谁所教?这恰是拓跋宏所忌惮的。

  然而,不过须臾,他神色又平静如常。一言不发地转身、登车。回宫后,仍照常与任城王、始平王议事。黄昏得闲,漫步到我宫中,忽然问起我:“妙莲,朕今日得一‘革’字,你以为如何?”

  他郑重其事,不似闲话家常。我亦不敢不慎重,然而自恃才学颇丰,少不了又暗暗试探他一番:“昔日商汤、周武革命,也是这个‘革’字。”

  “朕今日却是征战。”他不动声色,探手压住了我拖曳于坐榻上的半截绫绡袖。我动弹不得,见他目光深邃,有种不容抗拒的力量,心头忽然一紧。胆怯之色将要拂上面来,却被我的意念强行消泯。我终于想到了合适的说辞:“无论汤武改革,还是陛下南伐,两者都有相通之处,就是顺乎天而应乎人。”

  他凝目,瞬间扬声大笑。我暗自匀了匀气息。他忽然皱眉道:“今日皇后的那番话,是何人所教,你难道听不出?”我低了头,惴惴道:“臣妾愚鲁。”他缓缓摇头,“你分明是知道的。”我惟有苦笑:“驸马参预机要,和皇后又是同胞……”在“同胞”二字上,我稍稍一顿。

  拓跋宏蹙眉,忽然冷笑着吐出一句:“朕最恨被人挟制,被人算计。”我从心底到脊背,深深一震,蓦然悟到几分,太皇太后虽已去世,留在他心上的阴影却尚未散去。此时也才明白,他昔日所压抑的,比我能想到的,更多,更深,更苦。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