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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我父亲勉强起身,由少壮仆人左右扶持,他执意要降阶迎候。皇帝下辇,亲自搀扶他。随后,于病榻前殷殷问候。又屏退众人,谈了近一个时辰。到了午时,后园花厅已备下酒宴,皇帝终于决定在冯府进膳。冯诞却恰好要去郎署值勤,皇帝不愿因私害公,挥手道:“你且去吧。”伺膳之职,便落到了冯夙身上。

  此刻的我,再度将双水浸入冰凉的水中,重复多年前的动作,将鹅掌一一洗净。心思极静,泪水亦缓缓滴落。前日,始平王已暗示冯夙,皇上届时或许会在冯府用午膳。我只感叹拓跋勰这不动声色的帮助。踌躇复踌躇,终于下了狠心:一如九年前,我便是再赌一次,又何妨?

  鹅掌浸渍于清润的汤水之中,热气氤氲,逼出了我满眼的泪。一如当年以汉装见驾一样,我以今日残余的尊严,赌上未曾消减的容貌,以及所有的心智。既然我的足迹,止于这小小的偏院,那么鹅掌便是惟一能唤起他回忆的希望。只是,心内终究惶惶,再三问,他可否记得,可否记得?

  四周极静。一丝喧嚣也无,拓跋宏如今是威仪赫赫,不需排场。冯夙匆匆而来,亲自接过鹅掌,低声道:“姐姐,皇上与始平王正在用膳。”我迟疑,颤声问:“皇上……如今可好?”冯夙道:“皇上今日未动用簿卤仪仗。不谈朝事,只话家常。至于爹是否进谏,就不得而知了。”

  稍歇,他又说道:“我方才已告知皇上,家中的厨子善做鹅掌,请务必一尝。”我心中惴惴,只瞅着他不言不语。他说:“皇上并无特别的反应,只说,已有三年不食鹅掌了。”我不禁一震,冯夙却已转身去了。

  我的心魂,似乎随着他过月洞门,跨深院,过花径,穿长廊,然后到了厅外,禀报,再举案奉上。我也仿佛看见年轻沉默的皇帝,端坐下箸,与投契的弟弟把酒相谈。他是怎样的神情,眉宇间锁着怎样的心意,我却看不清。

  只是,心头蓦地一震,倘若他全然不记得了呢?这也是一场豪赌。只是这不动声色的赌,即便输了,我仍有些体面而已。但我输掉的,却是这一生。

  我只剩了一副躯壳,倚着那厚重沧桑的垣墙,想那玲珑清丽的汉家装束,绮丽忧伤的南朝乐府,泠泠清响的七弦古琴,繁花影中的桑落芬芳……旧日风光,浮生繁华如梦。然而,赋予我那六年锦绣风光,是为了抚慰我注定凉薄的人生,还是为了让我在心魂俱碎后安于宿命?然而,我就真的万劫不复了么?

  当门外纷沓的步履渐次靠拢时,我目不转睛,一手抚着胸口,按住狂跳不已的心。他穿玄色衣袍,朱色纹饰,于白石甬道上疾步而来。四周是一片静默。他拂了满身明亮的光影,灼灼的目光,如火一般有着烫人的温度。而湿润中却又蕴含着惊喜、期许,以及凄苦。四目相对,我心中只是轰然一声,凝滞了所有声响。

  许久,才含泪道出:“皇上……”

  “妙莲……”这一声极其低沉。他的眼角亦积蓄了细碎的泪光,但也只在那一瞬间。“你……”他嘴唇翕动,惊喜之极便有些无措。深浓的剑眉下,深棕色的眸子光彩熠熠,望着我,却说不出什么。

  刹那相逢,恍如隔世。他的面目,分明是我心底的烙痕,为何如今看来,却如陌生人一般?我双手扶着左胯,缓缓屈膝,一如九年前与他初见时那般,行“裣衽之礼”。他深深一怔,便也想起了当年,神情有一瞬恍惚。随即以左手握住右手,向前平推。我心中霎时又悲又喜。蓄了满眼的泪,便待此时,沉沉地坠下。

  重逢的欢喜略去了诸多疑惑,他勉力自持,温和地问:“你的病已经好了?”我的睫毛轻轻一扇。此时仍是素面朝天,等待中的心力交瘁,使我清瘦的颜色又添了憔悴。他终于,大声地,坚决地说:“那么,跟朕回去吧。”

  7

  后来的事,便顺理成章了。只是多年后想起父亲的话,我叹之,伤之,恸之,深恨之。

  父亲倚在枕上,嗫嚅而不能成言。“你……”他眼中有疑惑,有埋怨,也有无奈,我只是垂手立于拓跋宏身后。然后,他长叹一声,道:“妙莲,我不能拦你。”

  他噙泪顿首,深沉道:“老臣有罪,当日刻意向皇上隐瞒。但小女确在家庙,且病入膏肓,臣和太皇太后的心情一样,不愿因此耽误皇上……”拓跋宏微微蹙眉,温和地劝道:“太师不必如此,朕并未怪罪。”

  父亲喘了片刻,又道:“如今,臣依然阻挠,只为太皇太后在世之日已定下了皇后之分……”拓跋宏再次出言打断:“朕谨记尊卑之分,不敢有违。”我心中一沉,便将头深深低下。

  “不,老臣不是担心这个。”父亲老迈,仍艰难地说下去,“臣身为人臣,也是身为人父,以平常心思量,不忍两个女儿生了嫌隙,各自委屈……”我潸然泪下,伏于地,深深稽首。父亲并不看我,又道:“老臣斗胆,望皇上恕罪。”拓跋宏亦深为动容,郑重地说:“太师请放心,朕明白该怎么做。”

  “好,皇上金口,臣也就放心了……”父亲的目光忽然落在我的脸上,注视了片刻,肃然说道:“妙莲,你听我说一句。”

  “是,女儿听着。”我仍跪着,膝行上前。父亲努力欠起身子,在我耳边以气息告诫:“记着,清儿是皇后,也是你的亲妹妹。”我垂下头,轻声应道:“是,女儿记住了。”

  “不知皇后能否谅解……”他这一句,轻而无力。我眼中带泪,泪中含怨。他最后叹道:“我的死期亦不远了。”

  然而,我终究随着拓跋宏,踏上归程。车檐上垂下的一串银铃,心思便如它一般,随着每一次轻微的颠簸而飘摇不定。

  身畔的男子却有些陌生了。他凝眸望着前方,骨子里的英锐之气让我敬重而又不安。他时时侧目看我,终于长叹:“竟有今日重逢,我以为……”他微微一笑,“妙莲,那么多年不曾得到你的消息,我一度以为……然而,心里总不愿相信。”

  我亦微笑:“我出宫后,总盼着皇上来找我,让我见最后一面,我死而无憾……”他微惊,正了正身子,歉然道:“朕并非不来找你,而是……”我含笑,缓缓摇头,“臣妾后来思量,也就明白了。大概是不曾见到皇上,也就不甘心如此死去,这才捱到今日。”这话说来,有些委屈,却又是深情的口吻。

  拓跋宏从袖底紧握住我的手,郑重道:“以前,是朕多有亏欠。但如今,再没有人能阻止我们了。”我为他话中的决绝而怔忡。他目中的炽热消融于眼底的寒潭之中,深不见底,却时时泛出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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