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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最初的那些天,我整夜整夜不能成眠。心头辗转的,不知是悲还是喜。袁贵人最初是愕然,随后一笑:“怎么,竟是妹妹先有了?”将言外之意,抿入了唇角漾出的微笑中。

  高贵人也道:“忘了恭喜姐姐。冯家圣眷正隆,皇上有意为彭城公主和北平王指婚,小冯贵人又有了身孕,真是双喜临门啊。”

  彭城公主恰也在座,闻言一怔,却不是娇羞的神色,只默默把头垂下。她的性子,颇有些硬气。但我当时也未多想,一笑置之:“妹妹说笑了。”

  我不知,我的微笑是否无懈可击。只是,泪水在深夜无人时默默淌着,湿了衣,湿了枕,天明却又了无痕迹。似乎我不曾伤心过。

  冯滢一贯是安静的。五年来,独自守着拓跋宏的一点眷顾。如今怀了孕,亦只是一点涟漪而已。袁贵人、高贵人、罗夫人,都有了自己的孩子,大势已定,对于子嗣的争斗之心,暂时淡了下去。而对拓跋宏而言,这不过是锦上添花罢。因而,怀了孕的冯滢,也依然安静。

  几个月后,却又传来消息:高贵人再度怀孕。

  “姐姐,你怎么来了,我没事的。”

  转眼,入了秋。我踏入闲庭院,只见冯滢正斜躺在寝殿前廊的横榻上,身上覆一袭绯红的缀羊毛织锦披风。六个月的身孕,腰身已显得臃肿了。宫女并未通传。她也并未深睡,我轻微的响动,她的双睫竟微微一颤。见了是我,忙将双臂往后一撑,勉强坐了起来。“滢儿,好些了没有?”我心中牵挂,握住她搁在外面的手。那手,只是小小的,瘦骨伶仃的一把。我不禁急道:“怎么你瘦了那么多?”

  “这些天总吃不下东西。”她怯怯地,仿佛这是她的过失。

  冯滢一向体弱,近来一直发着低烧。母亲来看过她,私下里,忧心忡忡地和我说:“她这一胎,怕是不顺当呢。”我心中一沉,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我自然是期待这个孩子的,他是我们姐妹的希望啊。但,隐隐约约,心中又有别的什么,到底不能平。

  但此刻,见冯滢这般模样,心中不能不怜惜。于是,我温和地宽慰她,又拾起她丢在手边的一卷书,忍不住责备道:“少看点书吧。劳神!”她竟幽幽地叹了一声:“不看书,又怎么打发时间呢?”我心中亦是一怔。长久以来,可真是忽略她了。

  我勉强笑道:“我准备了些清淡的小菜,带来给你。今日可曾吃点什么?”她摇了摇头。我在阳光下细看她的脸色,苍白的脸庞愈加消瘦,脸上虽有淡淡的红晕,却不是健康的红润。我叹息道:“即便不为自己考虑,你多少也吃一点罢。”

  冯滢亦只是点头,虚弱地笑道:“姐姐不要只关心我。我听说你近来也受了寒气……”

  我一怔,摇首浅笑:“是入秋的缘故。不妨事。”

  然而,这一年残冬,我再度染病。

  这病来得并不凶,只是恹恹的缠绵病榻。我因了这病,竟意外地独享了和拓跋宏相守的辰光。在榻前,和他谈诗文,说逸事,诉琐碎,不觉日头西移。他仰身靠在椅背上,孩子气地扬起头,舒展四肢,目光中投过一些儿柔情,一些儿惬意,道:“时光也是糊涂的。”见他如此这般,心中便也不觉得遗憾。

  但,有一日,他忽然凝重地唤我:“妙莲。”另牵话头,却欲言又止。我最初也不觉得异样,只是微微抬头,笑问:“怎么了?”正在服药,因这一抬头,药汁便从唇角溢出一些。他走过来,轻轻为我揩去,然后说:“没什么。”

  温热的药汁刚刚服下,五脏六腑都是暖融融的。那微笑,亦是温煦如春风。

  5

  十二月,拓跋宏下旨,帝妹彭城公主下嫁宋王刘昶世子刘承绪,开春完婚。

  我一直都不知道。却是那日,袁贵人前来探病。甫一进门,便觉察到她眉梢眼角的喜气,我隐约感到不安。璎华坐下后,先是嘘寒问暖一番,然后笑道:“待开了春,宫里又有喜事了。”

  我点头道:“是。待小冯贵人和高贵人诞下皇子……”她轻轻摆手,望着我笑道:“非也,非也,是另有喜事。”我问道:“是什么?”心里同时思忖一番,却没个头绪。璎华笑道:“妹妹好好猜猜吧。”我胡乱说了几样,她一味地摇头,笑意却渐次加深。我终于有些倦了,移开目光,懒洋洋地说:“姐姐若有心想让我知道,就说吧。”

  她这才启齿:“彭城公主要出嫁了。”我心中一喜,却又疑惑。拓跋宏虽然答应过将彭城公主许配给冯夙,但并未正式下旨。他曾说,明年再为他们主持婚礼。那么,如今……我心中蓦然一沉,盯着袁璎华,无语。

  “皇上下旨,将帝妹彭城公主下嫁宋王刘昶的世子刘承绪,明年开春就完婚。”那句话,她说得极慢,极重,仿佛有意要让我明白,让我清醒。

  怔忡片刻之后,我才缓过神来。口干舌燥,犹且不甘心,再问:“是宋王世子么?”袁璎华轻缓地点头。我心中一冷,顿时抿了嘴,不欲再说什么。

  偏偏璎华意犹未尽,道:“不知皇上是怎么打算的。刘承绪只是宋王的世子啊,北平王却是年纪轻轻就位列王侯了。”她停下来,望着我,有审视和期待的意味。我勉强说道:“世子必有过人之处吧。”

  袁璎华忽然大笑:“过人之处,是呀,是呀……”她的笑,婉转而娇媚。声线细而尖,一直刺进我心里去,轻轻地,却又狠狠地。她又说:“我听说,世子先天不足,脊骨弯曲,连正常站立都成问题呢!”

  我大惊,颜色微变。临去,袁璎华半是叹惋,半是幸灾乐祸,絮絮说道:“可惜了,可惜了。真不知道,皇上是怎样为亲妹子考虑的。难道北平王还比不得那个瘸子么?……”

  她的声音终于渐渐远去。我却在余音里忍不住落泪,手指颤抖,紧紧地攥住被子,将头也一并蒙上。分明感觉,我输掉了一些东西。

  再见拓跋宏时,我的神情便只有凄然了。

  他终于向我解释此事:“宋王原是南朝宋文帝之子,封义阳王。因为见疑于废帝刘子业,才投奔我朝。这些年来,受先皇和太皇太后的礼遇,他先后娶了朕的三位姑姑,武邑长公主、建兴长公主、平阳长公主。”见我神色木然,他便停下来,问道:“你在听么,妙莲?”

  我恍然微笑:“臣妾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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