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穿越·宫闱 > 爱江山更爱美人 | 上页 下页


  3

  阳春三月,有一日,春和景明。

  拾阴冷嶙峋的台阶缓缓而上。我抬头看,忽然发觉此时的天地,不同于平城深宫中日日俯仰的那一方。

  我的手,如今被拓跋宏握在掌心,我却想起以往,那被父亲疼惜着的日子。在洛阳的时候,日子纯粹得只有父亲、母亲和我,哥哥妹妹们留在平城,让我独占了娇宠;但如今的日子,却不可能纯粹到只有我和拓跋宏。

  他不是只宠我一个,我亦不可能不去算计。因而,这岁月的刻漏,方使人觉得如此难捱。而我,未曾倦怠。

  登上内城西门最高的角楼。宫女侍卫皆退至五十步外。天地间,忽然清旷得只剩我们两人,脚下是巍峨起伏、迤逦不绝的城墙鼓楼,身后是金碧辉煌、遥相辉映的琼楼玉宇。这时候,方体味出心情的壮阔与纯粹。

  “平城是塞上都城,如今市井繁荣,人烟稠密,丝毫不输南朝的繁华。”登高临下,拓跋宏的笑容颇有几分自矜,旋即一挥手,指向皇宫南面,那郁郁葱葱的草木间藏着一点朱红。他说:“那是太庙。按照旧制,皇宫南面的左部是太庙,右部则是社稷坛。”望得更远,他说:

  “那一大片是城内的‘坊’。大的可容纳四五百家,小的也可容六十家……”

  我静静地听。循着他的目光,望向人声鼎沸之处。纵横交错的街,鳞次栉比的坊,熙熙攘攘的市,环着流经宫城的碧波流水,百堵齐矗,九衢相望。我不禁深叹。众生皆在脚下,怎不教人豪情满怀。

  “妙莲,洛阳如何呢?”拓跋宏突然问道。

  我微惊,略想了想,方从容答道:“晋末以来,中原混战,洛阳久经战火,城墙多古旧,宫室多荒芜……”他闻言轻叹。我又笑道:“但洛阳毕竟做过汉、晋的都城,王气依然,旧《三字石经》也宛然犹在……”

  他沉默,似听非听的样子。我的声音逐渐低弱下去,自然而然地缄了口,他却蓦然问道:“妙莲,你很喜欢洛阳罢?”我下意识地点头,很快又解释道:“平城自然也是极好的,是输战马、出将才的地方。”

  拓跋宏微笑道:“朕要使大魏长治久安,更需要兴文治、正礼仪的地方啊。”其声若叹,然而那微笑却平常得看不到一丝不安。他亦不看我,只昂头将目光望得远远的,眸中噙着一丝清愁,隐约却又有一抹坚毅。

  我一时怔了。心里不免揣测:他是什么用意呢?不敢深想,亦不敢出言相问,但心中隐隐约约地,却已能感知几分。我懂他的抱负。惊诧、欣赏、赞叹,亦有担忧。

  此刻,只是凝望他,深深点头。他亦回望着我,微笑。

  半年多了,心有灵犀也好,曲意逢迎也罢,我们之间终究是有些默契的,即使默默无言,亦深知两人心意。

  我轻声道:“现在说什么都还不是时候呢。”他这日心情甚好,俯视众生,踌躇满志,朗朗说道:“那么,终有一天,朕要入主中原,变法改度,为我朝开创一个盛世。”

  他说得那样清楚,那样坚决,我不禁神往,呢喃道:“如果那时候,臣妾还在皇上身边……”“那不会太久的。”他微笑着,打断我的迟疑,缓缓道,“到那时,你就是我的皇后。”

  他将灼灼的目光轻投于我的侧脸。我没有动静。这一刻,心静如水。我疑心是自己错听了,然而反复回想,他却说得清清楚楚。本是暗暗期待了许久的,乍一听闻,却是波澜不起。不安地勾下头,只是轻叹:“臣妾怎敢有此奢望。”停了一歇,方觉察到,心中原来密密交织着渺茫的欢喜和得意。

  “妙莲,你知不知道,立一个皇后也不完全是我能够做主的。”他的面容那样冷静,声音却蓦然悲凉起来。他不看我,亦不要我的回答,兀自说下去:“要能单独铸一个铜人,才有资格被立为皇后。太皇太后铸成了,所以做了文成帝的皇后;我的母亲,却没有。她原本也是有资格做皇后的……”

  我默然,心中却猛然闪过一个念头:谁知道这铜人能做什么手脚?思绪一滞,背脊微微发凉。深闺中娇养的女子,谁知道如何铸铜人呢。也不是真的单独去铸铜人,身边总会有宦官侍从的……谁知道这其中有什么玄机?

  心中忽然恍惚起来。拓跋宏是男子,是帝王,他不会懂邀宠女子的深曲机心。

  皇兴三年,他三岁,皇太子的地位一旦确立,他的生母李夫人便依祖制而自尽……拓跋宏即位后,追封生母为思皇后,以身后的哀荣来抚慰含恨而逝的母亲。他从不提起这段隐痛,亦不提三年前以同样原因而自尽的林妃——林妃后来被追封为贞皇后。

  拓跋宏只是平淡地陈述。那段岁月曾有过的惊心动魄,都在他的微笑中被得体地掩藏起来。

  他说:“我即位时,只有五岁,眼看着父皇从御座上起身,一步一步地离去……”献文帝退位时,拓跋宏只有五岁。他在登基大典上嚎啕大哭,问他:何故至此?他回答:“代亲之感,内切于心。”

  一边是太上皇,一边是太皇太后,各有各的权势所在,他夹在中间,年未弱冠,不知何去何从,竟连一丝天子威仪也无。甚至太皇太后宠幸的宦官都可以肆意诋毁他。他因此受了太皇太后的杖责,却也只是默默承受,连申辩都不可以有……

  轻风拂面,低沉的倾诉在长裙广袖的窸窸簌簌中时断时续。他自嘲道:“七个兄弟中,惟有我挨过太皇太后的板子。太皇太后最喜欢的却是咸阳王禧……”

  咸阳王拓跋禧,是他的二弟。拓跋宏缄了口。欲说还休的叹息声中,消泯了一段刻骨铭心的变故。他不愿重提,也无人敢提。我却敏感地知道,他十一岁,太皇太后囚禁了他三天三夜,外面冰天雪地,他只着单衣,水米不进……太皇太后想另立新君,咸阳王拓跋禧正是最适合的人选。若非穆泰、李冲那几位老臣的劝止,或许我今日嫁的君王,便是拓跋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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