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穿越·宫闱 > 爱江山更爱美人 | 上页 下页


  娘是温婉明秀的江南女子,即使碍于身份,不得不穿呆板沉闷的鲜卑袍子,她也依然是其中鹤立鸡群的一个。她喜欢以汉家装束来打扮我,教我音律、歌舞,又让我说汉语,习汉字。博陵长公主见了,每每训斥、鄙薄。她是我的嫡母,自诩尊贵,看不起母亲的出身,亦不能容忍她的得宠,甚至连我穿汉装的权利也要一并剥夺……

  我平日里并不常见公主,但每逢年节,她端庄冷漠的神情,以及唇边若隐若现的轻笑,却是我无法逃避的。其实,她从未疾言厉色地呵斥过我,但那阴恻恻的只言片语,却足以使我铭记羞辱。我一直是恨她的,尽管我是那样温顺的女孩子。

  如今,我进了宫,一袭汉装,明艳张扬的裙裾迤逦于身后,可惜她看不见。

  她很早就病逝了。死在平城,是太上皇献文帝驾崩的那一年,当今天子还只有十一岁。

  公主病重时,娘曾带我去探病。重重幔帐,一层层地卷起,我赫然看见一张瘦得不成人形的脸,那双晦暗昏浊的眼睛,却依旧是冰冷的。

  “哇”的一声,我忽然哭了出来,娘慌忙来掩我的口。然而迟了。公主艰难地仰起身子,颤抖的手指和憎恶的目光,骤然指向我。我哭得更大声了。在我的哭声中,公主怒道:“带她出去!”声音却是无奈的,懵懂的我忽然有一种报复的快感。

  几日后,博陵长公主去世了。灵堂里一片哭声,惟独我,没有畏惧,亦没有泪水。我甚至想:以后再没有人能为难我们母女了。那时虽小,却清楚地知道,我的母亲是最得宠的。

  冯滢哭得很伤心。我问她,为什么要哭?她的脸上挂着泪水,吃惊地望着我。我却冷冷地笑了——冷笑的时候,我仿佛骤然长大了几岁。

  我从小便是如此。世情的冷暖,很小就懂得了。

  3

  进了宫,即便在这样天真悠游的年岁里,又有煊赫的家世可倚仗,我依然不敢有丝毫疏忽。

  拓跋宏确实待我很好。他容许我随意进出他的书房,翻看他堆在案头的《论语》、《尚书》;容许我故意将他看到一半的书翻乱;容许我任意批评他每日必练的汉字;容许我在对弈时屡屡悔棋……我知道,我的机敏、聪慧,甚至带着孩子气的任性,在他眼中,都是可怜可爱的。但,我们之间的距离,终究难言。作为太皇太后的侄女,中宫之位应是指日可待的——即便不是我,也必是冯家女子。拓跋宏尚未亲政,事事都须请示太皇太后。姑妈是做得了这个主的。这层关系,多少有些微妙。即便燕婉情好,亦跨不过那道沧海。

  每次侍宴,我总是事先叮嘱翠羽:“你替我留意着,皇上在每个菜里伸了几筷子……”费这番周折,不过是想知道他最爱的菜式。拓跋宏力求节俭,几乎没有特别爱好的吃食。或许有,但他并不过分表现出来,怕宫人投其所好,铺张浪费。

  然而,他有他的顾虑,我亦有我的心思。

  翠羽向我禀报了一月有余。我用心记下,细心一比较,心中已经有数了,即刻传话给母亲:寻一个江南制鹅掌的方子来。

  娘翌日便托人递了方子进来。我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但心思机敏,试了几次便深知其中要领。心中有了期许,便甘愿让冷水冻了抚琴握笔的手,让油气污了素白明艳的衣。为博君王一顾,委屈亦不曾觉得。

  寻一个机会,他有闲,亦有心情。我陪他进膳,端庄地站在他的身侧,从宫女手中依次接过菜,娇声软语道:“皇上尝尝,这品三丝炖燕窝,红的是鲜肉丝,白的是嫩白菜丝,黄的是香菇丝,晶莹剔透的是燕窝丝……”一面伶俐地介绍,一面为他布菜。然后,我不动声色地端上一碟鹅掌。

  “这鹅掌似乎不是平日的做法。”拓跋宏疑惑地望着我。我有意问他:“皇上为何独独在意鹅掌呢?”他笑道:“鹅掌是鹅身上最活络的部位,嚼起来最有滋味。”我不禁莞尔,原来自己猜得并不错。举箸夹了一块给他,笑吟吟地看他品尝。

  “怎样?”我不免有些紧张。他低头嚼着,一面灵巧地剔出骨头,一面缓缓说道:“柔韧鲜嫩,清脆香浓。”

  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我只说:“皇上喜欢便好。”盈盈一笑中,几分得意,轻轻点染。拓跋宏便猜测道:“妙莲,莫非这是你的手艺?”他问我,亦以目光询问我身边的宫女。我含笑不语,却有宫女们微笑颔首,给了他肯定的回答。

  “妙莲,你……你怎么知道我最喜鹅掌?”他纵然欢喜,却又生了疑窦。我故作惊诧状:“臣妾怎么从没听说皇上最爱吃鹅掌?”

  一时失笑,他释然,向我温柔注目,说:“你误打误撞,却也教我喜欢。”顿了顿,又徐徐解释道:“其实,朕对衣食用度向来不怎么上心。”

  “臣妾明白,皇上的心思在圣贤书中,在诗词歌赋里,在万民福祉上……”我看着他的眼睛,推心置腹一般,温顺和婉地说下去,“难怪,您时时委屈了自己,却不知,旁人是怎样为您挂心……”

  他忽然伸手过来,与我轻轻相握,笑道:“妙莲,这个人是你吧。”我微微一笑。他握紧了我的手,又说:“可你不是旁人。”仍是平常语调,眼中却有款款深情。我不禁心中一热。

  仍然握着我手,他微笑、叹息,缓缓地解释:“朕并非没有特别的喜好,只是身为天子,不可专注于一物一事,以致上行下效,蔚然成风。”

  寥寥数语,却让我心中肃然,不禁正容道:“皇上这番苦心,天地可鉴,却不足为外人所道。这是臣妾的福分,亦是黎民苍生的福分。”他闻言一怔,与我深深相对。此刻的柔情,容不下丝毫杂念。

  转瞬,我心中一动,冲口而出:“既然上行下效,那皇上何不因势利导?”

  他一怔,继而温和地鼓励我:“有什么想法就说吧。”

  我却不能不顾忌自己的身份。于是,轻轻地递一个眼色给翠羽,待她领宫女们退下之后,才小心翼翼地说:“皇上不是想变革衣冠吗?亲贵大臣们对此颇有微词。不如您以身作则……”我的话依然只说一半,留下余地,给他,亦给我自己。

  他凝眉听着,终于拊掌开怀:“妙莲,你比你大哥还知我。”我但笑不语。那是因为我用了心。用了心,却不只是为他这个人。

  他的心思总是如此隐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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