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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5

  我和王克克在机场等我的父母亲,我的怀里抱着非非。

  隔了这些年,我还是远远看到了那对夫妻。林秉坤穿着一件夹克,鼻子上加了墨镜,身体发福了些。母亲梅娉婷则明显发胖了,她把头发剪短了,穿着一件红色的短大衣,看上去还是很漂亮。

  我没有动也没发出任何声音,可是母亲飞快地跑了来,简直是冲出来的。她先是抱过非非,像抓着一只小猴子——事实上,她不懂怎么抱孩子,甚至,我小时候,她没有怎么抱过我。

  “干什么,干什么?孩子不是这样抱的!”父亲一把抢过非非,数落着母亲。

  非非似乎很喜欢父亲,她“咯咯”笑着,玩着他脸上墨镜。

  母亲终于抱住了我,一双手不住地摸着我的后背:“瘦了,瘦了,怎么那么瘦……”

  王克克在一边有礼貌地微笑:“阿姨,你好。你一定知道我的,我是王克克。”

  “就是寄书给我的那个呀,对的对的,橙子,就是你这个朋友,她寄了很多书给我,全是你写的书呢!我也写有信给你呀,克克,我写了信给你,你怎么不会呢?”

  “阿姨,我想橙子总有天会回到你身边的……她需要一个过程,我得为她保密呀……不能把她的行踪告诉你嘛。”

  “你们都鬼精灵似的!”林秉坤一手抱着非非,一手捏了捏我的脸。

  母亲打着他的手,他不高兴地说着:“好象女儿是你一个人的……”

  “你可不是一样吗?好象外孙女就是你的……你给我小心点,这孩子可是我外孙女!”

  “我说老梅,你别闹,你抱女儿,我抱外孙女,咱们分工,谁也别不乐意……”

  他们没有发现我已经哭成了泪人。

  把父母安顿在酒店里,我们一起出去吃饭。这时,母亲终于问起了我的丈夫,她迫切要见见他。

  恩然,我的母亲要见你。

  我的丈夫叫莫恩然,他是一个年轻有为的企业家,而且会弹钢琴。在我很无助的时候,他给我安慰,他说无论怎么样,总会有活下去的理由。要是我没有任何理由活下去,他就给我一个理由。

  他说,子夜,嫁给我吧,做我的妻子。

  这是他给我的理由。

  我们经过了很多苦难,越过了很多障碍,为了这理由。

  母亲,我和恩然并没有结婚,这场婚姻恐怕我今生无法得到。他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他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很远——有多远?

  “很远”是一个怎么样才能计算的距离?

  那里有没有尽头?有没有方向?又或许很远代表永远——但是我从来不相信自己能够忘记他——“从来不”同样代表了永远。

  而永远有多长久,我们都无从计算。我将继续横跨着时间和空间,这个叫莫恩然的男人却定格在了他最有力量的年轻时代。

  我和恩然以前有过一个理想:生活在一个我们都喜欢的城市,也许是W城,也许是上海,也许是P城——这个并不重要。我们要好好照顾非非,让她安全温暖快乐健康,让她从小就懂得爱。

  而理想在孕育的时候就注定了它的灭亡,这个理想得不到旁人的支援——我和恩然一开始就是一对不被祝福的情侣。

  还有,母亲,我不会写字了——你是对的,母亲,写字的女人太苦了。

  母亲,你看,这落地窗外是一个眼花缭乱的世界,我们所生存的世界。从16岁开始,我学会了逃避这眼花缭乱,我害怕凄凉和寂寞,需要别人的爱和保护。我遇到了很多人,很多事,继续逃避继续流浪继续迷失——后来,我遇到了莫恩然。

  他说每个人心里都应该有一点柔软的,太坚硬的心更容易破碎。他要我宽容别人,宽容自己,宽容所有能够宽容和不能够宽容的。

  母亲,你的女婿是一个懂得宽容的人。

  母亲,我很满意,对恩然,我总是很满意。

  我准备和父母回P城的前一个晚上,我的非非不断重复着“爸爸”这个词语,后来,她忽然叫了一声“妈妈”——她第一次叫“妈妈”。

  我笑出了泪水,我说:“非非,每一个家庭都是这样组成的——爸爸、妈妈和孩子。爸爸爱妈妈,妈妈爱爸爸,爸爸和妈妈爱孩子,孩子也爱爸爸和妈妈。一个家庭里,有爱情和亲情。你要记得,不要离开我们,我们也不离开你。从此以后,你又有了外婆和外公,他们也会很疼爱你……我们一家人,会幸福的。妈妈不会再任性了,不会再逃避了……非非,我们要勇敢。”

  第二天,我用那张“林子夜”的合法身份证(这是在W城的时候,诸葛名优想办法给我弄到的)登上了上海到P城的班机,我知道,回到P城后,我会有一个更真实妥帖的身份。

  我是梅娉婷和林秉坤的女儿,我的名字叫“林橙子”。

  在飞机上,母亲告诉我——3年前,查士德死于一场疾病,是晚期胃癌。

  我说其实我早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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