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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说“我是爸爸”,那该怎么解释爸爸从来不和果果住在一起甚至从来没有出现过?按月打到段斐卡上的生活费,不多,一个月才几百元,却代表了孟旭全部的官方存在。他以为自己可以忘记,可是就算忘记了当年那些做夫妻的时光,却没有想到,再见到果果的时候,血浓于水的亲情仍然可以让他忍不住从心底泛上柔软的情绪。

  直到果果仰头看妈妈,晃着妈妈的手继续叫:“妈妈,妈妈,妈妈……”

  段斐终于叹口气,打破两人之间的僵持,说了句再俗不过的开场白:“最近还好吧?”

  “还行,”孟旭站起身,反问,“你怎样?”

  “我也不错。”答完这一句,段斐又没话了。

  她习惯性地想起初中英语课本上对话第一课:How are you?Fine, thank you。

  两个三十多岁的人,昔日的夫妻,再见面却只能重复这种初级对白,只能说是造化弄人。

  果果还在催:“妈妈,那个,球……”

  段斐低头,看看那张明显带有孟旭特征的小脸,那一模一样的额头、下巴,心里说不清楚是什么感觉,只能凭下意识回答:“好,这就走,咱们去买气球。”

  然后抬头勉强笑笑,对孟旭说:“再见。”

  孟旭沉默几秒钟,才答:“再见。”

  直到出了新华书店大门,段斐还能感觉到背后有隐隐的目光注视,可是她不能回头。

  她想,她这半辈子,已经够没面子的了,那最后一点脸面,就留给自己吧。

  只是,她忍不住又想起这个千百次纠结于自己梦中的问题:倘若当初生的是个儿子,一年半前的孟旭,还会不会这么义无反顾地选择离婚?

  无论答案是什么,显然都比如今的结果,更让段斐感到悲哀。

  段斐的感觉没错,孟旭的确是目送她们娘俩消失在人群中。

  孟旭无法形容这种感觉——算不上是多么后悔,但应该有种失落,若有若无地捆缚着他。事实上,他必须承认,夜深人静的时候,回家看见冷锅冷灶的时候,总是不可避免地会想到曾经家里的那些温暖,但很可惜,每想到这里,总也会不可避免地想到当初的那些不愉快。

  他,或者她,这辈子恐怕都跨不过去昔日所有的那些坎儿了。

  他得承认,离婚后的时光比他能想象到的要安静多了——兴许是高校教师目前的这种授课方式决定了老师们之间除了开会彼此很难见面。加上艺术学院这种地方向来是自由主义思想和行为的多发地,所以他习惯了让自己神龙见首不见尾,只要不是规定了必须要参加的活动,或者排好了一定要上的课程,他基本只生活在自己的书房里,看书,搞科研。一年半,他升了官,成为了科研处副处长;出了本教材,拿到了省社会科学二等奖;写了些论文,其中几篇发表于中文核心期刊;参与了省级重点课题,不仅自己有成果,还帮三个研究生确定了论文方向;课讲得也不错,课堂上很少有人睡觉,女生们依然热衷于围在孟老师身边请他答疑解惑……

  去年夏天的一切,就好像一场速速落幕的闹剧般,在少数几个知情者不屑又隐忍的目光中极快地湮灭掉了。尽管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肯定有不少好事之人会在背后指指点点、嘀嘀咕咕、猜来猜去,但既然离婚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人们好奇一阵子也就忘记了。

  今天的孟旭,和之前所有日子里的那个孟旭一样,除了多了个单身的身份,并没有感觉到自己身边发生了什么变化。

  只是,偶尔,任何一个还算是心智正常的男人,都会忍不住想起那个流着一半自己血液的小孩子吧?

  闲下来的时候,他会忍不住想像:那个应该和自己很像的小丫头,现在长成什么样子了?她多高了?有牙齿了吗?会说话了吧?

  这些问题让他觉得很有趣味——尤其还是在艺术学院公寓楼里,时常总是有老人家抱着孙子孙女上上下下的时候,他每次看见,都会好奇地这样想象着。

  然而,今天,他就这样见到了自己的女儿。

  意料之中,真的有像他一样的额头、下巴……其实他觉得如果去掉一些婴儿肥,果果的脸型也和自己很像。可是,这么个自己的小复制品,却用看陌生人的目光看着他。那目光,甚至没有她看窗外的一个气球时那么热切。

  她不知道他是她的爸爸。

  这个认知令孟旭有些无法扼制的失落。

  可是,他能说什么呢:所有这些结果,难道不是他自找的?

  过去的一年中,他一直很忙——他忙着辅导伍筱冰考试,忙着在她第一次落榜后鼓励她继续努力,忙着在她第二次考试前帮她联系更好的学校……她如愿以偿考走了,于是他们分手了。

  面对这个结局,他当时心里五味杂陈:说不在乎,那不可能,毕竟曾经肌肤相亲,他甚至把她当做自己的妹妹、女儿、女人去关心,去帮她出谋划策……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此类“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的例子实在是看多了、麻木了,总之当伍筱冰真的离开时,他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痛彻心扉。

  他不敢去想——难道,真的从一开始,在他们彼此心里,都给这份感情打了折扣?

  再或者,说得更凄凉点——他要的是慰藉,她要的是台阶,他们从一开始,要的就不是天长地久的依赖?

  想到这里,他周身涌起一股莫名的寒意。

  所以,也正是因为这些前因与后果摆在面前,现今就算有法律准许,他还能够走到果果的生活中去吗?

  他过得了自己这一关,或者段斐那一关吗?

  孟旭知道:这次偶然的遇见,提出了一个他一直想去思考,却从未敢于认真思考的命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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