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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杜大夫,等天气好了,咱们借几匹马,约几个人看蝴蝶去!”习站长的表情里有浓浓的孩子气。我没有不爽快答应的道理。

  春节过后,韬河县城的春天就从身后的大森林里一步步走来了,春夏之交的一个傍晚,习站长派人送来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杜大夫:准备好,明早出发。

  当晚,我在小天鹅这边早早就睡了,前半夜睡得很死,鸡叫头遍的时候,突然醒来了,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点睡意都没了。这时我觉得,心里有些不对劲儿,有那么一丝魂不守舍的滋味。鸡叫二遍的时候,就开始明确地害怕天亮。表面看来,时间是一动不动的,但是,时间明明在流淌,在深深的地方流淌,你盯着它的时候,它是停顿的,你一不留神它就过去一大截。鸡叫三遍的时候,我几乎喘不过气来了,心一揪一揪的,眼看要碎了,就像一个大财主,明明白白地地预感到天亮后将破产!我杜仲哪是大财主?我怎么可能破产?但是,“要破产”的感觉硬是那么真切,挥之不去。天蒙蒙亮时,我就悄悄穿上衣服出门了,还随手带了本防疫站新发的油墨味很浓的“毛选”第五卷。一出巷子我就闻见了韬河水的味道,我马上知道自己想去哪儿了。来到韬河边,把习站长的纸条扔进河里,把我自己的一张纸条夹进书里,用石头把书压住,就扑嗵一声跳下去了。

  99.自首

  杜仲出门时,我睡得正香呢,我还不想醒来,就没理他。天亮后,我一睁眼就看到了床边的钥匙,单单的一把钥匙。我说过,我这间房子的钥匙一直是他一个人拿着,他向来都是拴在裤带上的。他不会随意把钥匙丢下的。

  我立即就猜出了几分。

  太阳照进院子时,我听见马蹄声进了鸭子巷,接着传来习站长的声音:“杜大夫,准备好了吗?”习站长听说杜仲一大早就出去了,派人到处找。临近中午,有人从韬河边找到了杜仲留下的书和纸条,纸条上是这么两句话:

  怪病缠身,只欠一死。

  我的死与任何人任何事无关。

  我一动不动给杜仲戴够七天孝,然后就去自首了。我身上揣着那份“委托书”,正是杜仲偷回来的那一份。杜仲让我毁掉,我却藏在了褥子底下。我早就知道我会走这一步的。我不可能藏一辈子的,我也不可能有别的出路。

  我承认除了刘侦侦我还杀了谭志。当时,公检法正在恢复和重建中,我在看守所待了一年多后,1978年7月5日,新的判决才下来。当年的死刑,倒变成了现在的无期徒刑。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大家替我说情的结果?大牛叔叔,大舅二舅三舅,爸爸妈妈,所有的人都露面了。“你是怎么活下来的?”这个问题,我当然始终不说实话,我总是淡淡一笑,要么不管,要么就说:“在一个麻风村里活下来的。”

  我问:“怎么不说三条人命了?”

  小天鹅一愣,答:“其实,三条人命都不止。”

  我问:“为什么这么说?”

  她答:“其实,杜仲也算是我杀的。”

  我说:“他明明是自杀。”

  她答:“是我连累的,如果没我,他不会是这个下场。”

  这个话题很难再说下去。

  我问:“狱中的生活怎么样?”

  她答:“挺好的,我还给大家教秦腔呢,有很多徒弟!”

  我问:“大雪他们常来看你吗?”

  她答:“很少来。”

  我问:“听说,小雨现在也红了,名叫八岁红?”

  她说:“是大牛叔叔给起的名字。”

  我问:“大牛叔叔知道她是你的女儿吗?”

  她说:“应该——不知道。”

  我问:“杜仲临死前,没向你说过什么吗?”

  她说:“没有,能说什么呢!”

  我问:“你知道他自杀了时,怎么想的?”

  她说:“我想,他把植眉的事忘了!”

  我问:“你一直在等他植眉吗?”

  她说:“是呀,他应该说话算数。”

  我问:“当时麻风病的所有症状都消失了?”

  她说:“差不多吧!”

  我问:“有后遗症吗?比如疼和痒?”

  她说:“还是不知道疼和痒,割一刀都不疼,满身虱子都不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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