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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83.秧歌

  我打算一个人先出去探探虚实,我骑着老态龙钟的小公马离开蝴蝶谷。我没去大湾麻风院那边,我的目标是韬河县城。但是,刚刚出了原始森林,我就胆怯了。森林外面,天和地一样开阔,阳光明媚,风起云涌,我看了一眼,竟有些头昏眼花,就像一片树叶飘落在海面上一样。小公马也有些不适应,缩着身子,裹足不前。这时我想起不远处有个山寨名叫黄家寨,我调查麻风病的时候,曾经去过。我决定先去黄家寨看看,我现在这个样子,他们肯定是认不出来的。离寨子还有两三里路的时候,我就听见寨子里敲锣打鼓,碧蓝的天空一弹一弹,小公马耳朵扎得很高,打着很响的喷鼻。我肯定,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还没有结束,我心里有些不安,但是,我要出去,向党和政府低头认罪的决心没变。我听见了自己的声音: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我把小公马拴在林子里,故意把脸糊脏,拄了根棍子,装成要饭的,走向寨子。

  村口有一个老人,他一个人坐在路边的阳光里,抽着长长的旱烟,表情冷冰冰的。我这才发现,锣鼓声并不在村子里,在山的另一边。村子里似乎是空的,除了几只鸡,几只羊,只有老头子一个人。我走过去蹲在他旁边,问:“大爷,山那边还有庄子吗?”他随便看了看山那边,说:“没庄子,有人,我们庄的人回来了。”我说:“好热闹呀!”他点点头,答:“‘四人帮’打倒了。”我问:“‘四人帮’是谁?”他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反问:“‘四人帮’是谁?你都不知道?”我指着林子深处说:“我家在林子里面,好远好远的,我已经好几年没出过山了。”他又看了我一眼,对我的话半信半疑,还微微别过脸去。

  锣鼓声越来越响亮了。他用特别伤心的语气问我:“伟大领袖毛主席他老人家过世了,这你总知道吧?”我一听,眼睛湿了,结巴着说:“不会吧?”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说:“天塌下来,你都不知道!”接下来,我们两个都沉默了,我们的心情一样沉重。后来,我脑海里自然而然地响起了“祝林副统帅身体健康!”这句口号,所以就自作聪明地问了一句:“那,林副统帅,还健康吧?”他一听,灰白的胡子明显抖了一下,好像吓了一跳,接着便大笑起来,笑得我骨头缝里直发痒。他终于不笑了,神情倒变得温和下来,问:“你说的是林彪吧?林彪坐着飞机叛逃,叫周总理一枪打下来了。”

  这下子,我再也不敢张嘴了,我大汗淋漓,又羞又怕。这真是“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呀!这时我们对面的院门里跑出一个小女孩,冲我们喊:“爷爷,吃饭。”老头子站起来,走了几步,回头问我:“来喝口水吧?”我没客气,跟着去了。我进了院门,没忘记自己是要饭的,在门内,靠着门廊蹲下来。“给他舀碗饭。”老头子喊。过了片刻,老头子又喊:“没听见呀!给他一碗饭。”这时,从院子斜对面的屋里出来一个个头很高的男人,一手端着一碗冒着白气的热饭,一手捏着筷子。他个子实在太高,虽然低着头,弓着腰,走得十分小心,碗里的汤还是撒了一路,十几只鸡从四处冲过来,抢食撒在地上的东西,有些还预先等在他脚前面,被他狠狠踢了一脚,这一踢,碗里的汤撒出更多,把两只鸡烫得咯咯乱叫。

  我站起来,迎了几步,接住碗。他快快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有些害羞,我心里一惊,因为他的目光像一个熟人的目光。他没有眉毛,头发稀少,是麻风病人最常有的样子;不过,他脸色红润,未见溃烂,这有点奇怪。他转身走了,他走路时脖子一缩一缩的样子,更令我吃惊!因为,只有伏朝阳才是这样走路的!这个人的长相、身高、目光,没一样不酷似伏朝阳!我的心跳一直没有减弱下来,实在是恍如隔世,就像过了300年我们又投胎转世了,碰到一起了!又好像我们是在阴间遇着的,我们还是原来的样子,还是原来那颗心,但显然又是另一个人。

  我几口就扒完荞麦面条,我忘了自己是要饭的,应该打个招呼,搁下碗转身走人。我端着空碗横穿过大院子,向拐角那间屋子走去。

  听见脚步声,他弓着腰出来了。

  他接住碗,做着是否还要一碗的手势。

  他双唇在动,但没有张嘴。

  他的表情像一个老实听话的孩子。

  他不会说话,一定是伏朝阳了。我还想要一碗,但我用力摇了摇头。因为,我需要快快转过身去。我一转过身,就眼泪汪汪了。同时,我舌头发硬,就像是误舔了什么毒药,毒汁正漫过整个舌头,又向全身流去。

  我万分庆幸,他没认出我。

  他如果认出我是杜仲,会怎么样?

  我特别固执地想着这个问题,我不由自主地想像着各种可能,奇怪的是,我完全不相信他会打我一顿,或者会杀了我!我甚至觉得,他和我像亲兄弟一样抱头痛哭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我自己也说不清。

  锣鼓声已经近在眼前了,就在那几间歪歪扭扭的瓦房后面。还有口号声:“拥护党中央,打倒‘四人帮’!”等等,我大胆迎着锣鼓声和口号声走去,我想,一个要饭的人有什么可怕的!我拄着棍子,大大咧咧地走过去。拐过路口,就看见他们了。几十个大红大绿的男男女女正在扭秧歌,虽然每张脸上都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那种欢快的神情却是掩饰不住的。我也深受感染,也丝毫不紧张了,我慢慢走过去,发现他们其实顾不上关心我,只是随着锣鼓声扭呀扭,扭一扭走一走,我看见了他们身后的标语:“狠批‘四人帮’,生产打胜仗!”“心向华主席,心向党中央!”后来,锣鼓声停下来,一个大雪那么大的男孩走出来,双手掬在嘴上,说:“我给大家来一段《四人帮,吹喇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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