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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现在毛主席健在,我们是大树底下好乘凉。毛主席已经70多岁了,身体很健康,可以活到100多岁。正因为形势好,我们不能麻痹,要采取措施,防止发生事变。有人可能搞鬼,他们现在已经在搞鬼。野心家,大有人在。他们是资产阶级的代表,想推翻我们无产阶级政权,不能让他们得逞。有一批王八蛋,他们想冒险,他们待机而动。他们想杀我们,我们就要镇压他们!他们是假革命,他们是假马克思主义,他们是假毛泽东思想,他们是背叛分子,毛主席还健在,他们就——

  我听得正忘情呢,突然,有人从我手上夺走收音机,眨眼之间,收音机已经摔在坚硬的悬崖上,粉身碎骨了。你当然能猜着是谁干的。

  对,是小天鹅,是她。

  她自己也吓坏了,脸色苍白,向后缩着身子,目光一闪一闪,好像已经预感到我的拳头接二连三地飞过去了。我确实很生气,我觉得她砸掉的不止是一个收音机,她砸掉的是更重要更重要的东西!我甚至想起,我先前是麻风院革委会主任!伏朝阳被收拾掉之后,我不是自封为革委会主任吗?总之我气得要命,我真的生气了,我毫不犹豫地扑上去,打了她一耳光,第二个耳光正要落下去时,被蝴蝶拦住了。

  蝴蝶把小天鹅领走了,我蹲在崖底下,觉得手心里辣辣的,我久久地看着发红的汗津津的手心,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对还是错。但是,有一个感觉,是再清楚不过的,我觉得,这只手是脏的,很脏很脏,我真想找斧头剁掉它!

  晚上,小天鹅不敢跟我睡觉了。她一看见我,眼睛里就闪着巴掌的影子,连我都能看见。我让蝴蝶陪着她,我自己去了蝴蝶的屋子。我也想一个人好好想想问题。我收敛了对蝴蝶的非分之想,我要求自己端正思想,不能让自己继续犯错误。我觉得我还是应该回韬河去,诚心诚意地向组织承认错误,如果能得到宽大处理,继续在麻风院当医生最好。如果组织上认为我一错再错,罪大恶极,毙了我,我也不后悔。小天鹅也免不了一死,到了那一世,我们再好好相爱。我爱她,我打了她,我就更发现自己从骨子里爱着她,我的右手一直脏脏的,辣辣的,就像糊上狗屎了一样,我真想把它剁掉。

  我做了一夜梦,还是没一个是关于蝴蝶谷的,我不是在麻风院,就是在韬河,具体梦见了什么,大多数却说不清了,只记得一点:梦见过一个大大的门牌号,鸭子巷23号,这几个字不是一般的大,而是过分的大,门倒不大,普普通通,是韬河县城常见的斑驳的老门。我知道这是小天鹅家的门牌号,我对这个门牌号有亲切感是理所当然的,但是,它为什么那么大?大得有点吓人?冥冥中好像要替小天鹅出出气!是呀,我要对小天鹅好一点,我爱她,从小爱她,现在更爱她,我做出现在这个没有退路的选择虽然有一时冲动的因素,但也不能说不认真,根源还在于我爱她,不想失去她。

  小天鹅到底像个孩子,天亮后,我对她笑,使鬼脸,还亲亲她脑门,她脸上马上露出又兴奋又多少带些巴结的神情来,问我:“你真的不生气啦?”我说:“好人,我没生你的气!”她拉住我,手上很用力,十分认真地问:“你不会把我送回去吧?”我丝毫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这个问题如雷贯耳,令我震惊,令我羞愧,我只好表决心一样地说:“不会的,永远不会的!”我把她紧紧搂在怀里,一遍遍发誓,决不回韬河!决不回韬河!此生誓与小天鹅在此地同生死,共命运!

  后来,她用力把我推开,用一种奇怪的眼神仔细地打量我的表情,似乎很怀疑我的决心。她的眼神还真令我心里一阵阵发虚,让我满头是汗,好像我自己都不能信任自己了!我突然想起,我母亲揭露我父亲的事实,夫妻之间都没有信任可言,那么,还有谁是可信任的?这个逻辑好像很有推下去的余地,“惟一可信任的就是自己了!”这话听着多像一个谎言?自己对自己就真的可靠吗?自己真的不会出卖自己吗?如果可充饥的东西,只剩下一样了,你怎么能保证把它留下呢?

  “我想去看蝴蝶!”小天鹅说,于是我左手拉着蝴蝶,右手拉着她,去看蝴蝶。我刚刚拉住蝴蝶的手时,小天鹅伸伸脖子看了一眼,似乎只是发了一下呆,接着便故意显出高高兴兴的样子。这里面显然有巴结我的成分。而蝴蝶呢?表面上虽然奔奔跳跳的,她的手,被我捏住的那只手,却是文文静静的!就像春天的细土,半在梦中,润润的,滑滑的,稍一使劲就有水分。每次快滑落时,她就主动向上一送,让我重新捏紧。和蝴蝶的手比起来,小天鹅的手就有点硬巴巴,小天鹅的手已经被可恶的麻风杆菌轻度摧残过。

  穿过那一片阴郁的刺槐林,就到了温暖的阳坡,再走几步就渐渐有孔雀蝶舞来舞去了。相距不过200米,阴郁的刺槐林里却没有一只孔雀蝶。小湖边缘的水面上,还是荡着一层展开的蝶翅。小天鹅说:“我想洗澡。”蝴蝶也说:“我也想洗。”我就半开玩笑地问:“咱们三个一起洗?”小天鹅扬着头,有些费劲地想了想,说:“你别洗!”我就说:“那我看着你们洗。”蝴蝶脸通红,小天鹅却又想了想,才坚决地说:“不行,不准你看。”我就故作伤心地说:“那我一个人回去。”小天鹅说:“不行不行,你躺下,闭上眼睛。”我笑了,我心想,小天鹅呀,你到底是个孩子!还是个傻孩子!

  我看一眼仍旧红着脸的蝴蝶,我们两个似乎交换了一个小小的眼神,然后我就向后仰倒在厚厚的草地上,看着天空。不时有孔雀蝶从空中飞来飞去,有些甚至打算落在我的鼻尖上,我看见,被阳光从高处直射着时,它那薄薄的翅膀闪着杏黄色的光。我听见两个女人已经稀里哗啦下水了,腿子在水里滑出好听的黏黏的响声,我躺着不动,因为,我已经从镜子般的天空里看到了两个白白的影子!我听见蝴蝶在笑,小天鹅也在笑,她们的笑声进我耳朵后,立即就变成了两对湿湿的亮亮的奶头,一对微微上翘,一对微微下垂。我心里有底,它们都是我的,四个奶头都是我的,我不用急,我心里暖乎乎的,觉得这样的生活实在太好了,我不可能回韬河去,我不可能,绝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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